楼云台引着闻道从抱瓮轩出来,山庄第一层除了前厅和几处堆放杂物的厢房外,主要是池潭、地窖、仓廪、园圃以及饲养家畜的圈栏等生活用地。地面上广植兰草,九月大多花期已过,唯有点点寒兰傲霜绽放,但是兰叶常绿,翠色蔓蔓中暗含着主人幽兰生前庭的雅意。
沿着兰草中一条悠长石径而行,走到底爬上高高石阶来到第二层,这层东西两侧的小筑是山庄中大多数人的卧房所在,雕栏画栋,排排房屋交错,皆由曲折的回廊连接起来。四面的月季花姹紫嫣红遍地,层层叠叠地裹着淡黄色花蕊,站在廊边向下望去,恰可见到第一层倒映着天空的碧潭,好一派斑斓奇景。
顺着回廊绕到尽头,踏上木质台阶来到庄中人学习和研制机关术的第三层。不似第二层的绣闼雕甍,万紫千红,第三层尽是原始的山石树丛,端的是质朴自然。朴拙之中却见巧思,原来在天然的山石溪涧中,又人工运用城中园林建造假山的法子细细雕琢,怪石嶙峋,曲折蜿蜒。
远望可见第四层的一处横崖,雨后,从上面留下的雨水顺着崖壁直泻第三层一方山泉中,与地上参差乱石辉映,形成横石截瀑的奇景。
闻道望着飞瀑赞叹:“素湍绿潭,碧清倒影。自然的鬼斧神工中又匠心独运,饶是来过多少回,到这还是忍不住赞叹楼兄你们这些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想。”
楼云台得意地大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钻研这机关构建之术,今年我又把第四层的藏宝阁重新修建了一番,你小子赶得巧了,今日正好藏你这宝贝。来来来,赶快上去瞧瞧我的新手笔。”
他们在怪石中好一番穿梭,才看到可登顶的环形台阶,闻道跟着楼云台爬上了第四层。站在高处山石上,山中风景一览无余,视野开阔下只见遍山环翠,绿意盎然,虬干苍枝,古树参天,难怪山庄得名环翠二字了。
不过,上到顶层,率先映入眼帘的却非是山顶俯瞰的景致,而是一幢雕梁画柱,直冲云霄,仿佛连着天上宫阙的楼阁。楼阁建在远处一方单独凸起的险峻山峰上,四面俱是无尽深渊,只有一座空中摇晃的吊桥与四层的山峰相连。阁楼悬挂着一块雕绘着日月祥云的匾额,上面刻着以狂草写就的月驾阁三个字。
身处高峰,周身云雾缭绕,眼前玉宇琼楼,倒叫人好似有一种身在天上仙境的错觉。
“山高入云,远望增状,若岭纤曦轩,峰枉月驾矣[ 引自《水经注·漾水》一篇。]。”
楼云台摇头晃脑,眉眼含笑难掩得意之色。
“如何?我这月驾阁可如同《水经注》中描绘的秦冈山一般?远远望去,就算是月神她老人家的车驾都要经过我这高入云霄的楼阁。”
闻道夸张地抚掌道:“好!好个月驾阁!不过楼兄可要当心,万一哪天月神她老人家驾车路过,看上你这桂殿兰宫,我的宝物可没处藏喽!”
“你小子,别看现在身处官门,还带领着一群小弟,平日里正儿八经的,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其实啊,我可看得出来,你骨子里那个放浪形骸的劲头,可一刻也没消失过。披着那张官家的皮,手中的剑换了刀,你也是十年前那个鲜衣怒马,行侠仗义,疏朗清举的小子。瞧瞧,一到了让你真正可以放松下来的地方,那一张编排人的利嘴就回来了。”
闻道佯装浑不在意,眼中却带着三分笑意。
“你这山庄才是当世一等一的富贵繁华地,长安的平康坊都不如这里让人乐不思蜀,谁来了都会忘记烦恼,说几句玩笑话的。”他径自走向月驾阁。“楼庄主,劳烦开门,我要入阁藏宝了,藏了宝,月神会不会来我不知道,但是有位鼎鼎大名的朋友恐怕会来观赏你楼庄主的杰作的。”
他们过得吊桥,楼云台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给闻道:“这把钥匙交给你了。”
月驾阁的锁只是普通的门锁,并非是闻道以为的特制机关锁。
他不禁开口道出心中疑惑。“既是藏宝阁,怎的不制一把特殊的机关锁?”
楼云台笑得高深莫测。“别急,你不是说有客人会来访月驾阁吗?其中奥妙,到时便知。”
闻道见楼云台故弄玄虚,没再多问,开门进了月驾阁。
阁楼一层摆放着许多金石玉器,除了进来的一扇门,屋内不见半扇窗子,墙壁上东西南北四方各有凹槽发出光亮,近看竟然是夜明珠!他从西边的楼梯走上二层,二层挂着历朝历代的名帖字画,依然没有窗户,同一层一样,墙壁凹槽嵌着夜明珠照明。
继续上楼到第三层,月驾阁正面那侧置有一扇天窗,仅作通风用,极窄不能通人。月驾阁背面一侧装着一排窗,没有上锁。闻道打开来看,窗外是无底深渊。屋内正中摆着个紫檀木架台,上面是空的。
闻道把手里的木匣放在了架台之上。
“好了,好了,宝贝也藏完了,咱们赶紧去喝酒!”
闻道无奈的笑道:“现在就开始喝酒,到了晚上咱们非醉的不省人事不可。”
“那就先去品茗,顾渚紫笋[ 湖州贡茶],你得好好尝尝。”
“还是楼兄你路子广,这贡茶说喝就喝。”闻道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啊肚子,今日你可算是有福喽。”
闻道出了月驾阁锁上门,一路和楼云台谈笑着下了石阶。
楼云台午膳后,坐在抱瓮轩等待闻道时,已将茶饼制成松黄的粉末放于瓶缶中。他们回到前厅坐定,楼云台燃起炉斧中的炭火,取出瓶缶中碾碎的茶叶,放入泉水中煮起茶来。
水沸前,楼云台一边往水中加姜、枣、薄荷、茱萸等佐料一边笑道:“都说扬子江南零水在煮茶水中为冠,我却敢说环翠山庄山泉中的水,才是人间极品。”
闻道装模作样地叹息:“可惜,环翠山庄远遁人间,凡人们是尝不到这等极品了。香!碾后香弥远,烹来色更鲜。楼兄有三绝,一是武功拨弦手,二是楼家机关巧术,三就是烹茶绝技。”
“哼,偏你小子有这等福气,藏宝月驾阁,还坐在这悠哉喝我煮的好茶。”
两人斗嘴间,炉斧上的茶水已沸,楼云台当即向二人面前的素白色瓷碗中分茶。分置于碗中的汤花或薄或厚,或浮或散,与莹润光泽的素白瓷碗交相辉映,素瓷雪色缥沫香,可不正合了皎然和尚的这句诗。
闻道拿起瓷碗闻了闻,“楼兄的生活实在风雅,幸好你不便下山,不然去苏州城,我可只请得起那最俗不过的食羊肉饮烧酒之事。”
他们品名茗聊天,闻道说起这一年在苏州的经历,楼云台饶有趣味,时不时的插嘴问东问西,听说了闻道近来孤身探查的剥皮杀人案,更是来劲,连连叹惋,若非被家业重任所限,自己定同闻道一起联手查案,做个江南双探。
“说起银针杀人,我记得楼兄是不是制造过,类似传说中熊家梨花钉一类的暗器?”
楼云台故作神秘道:“天下奇工巧器,非环翠山庄莫有。”
他随手取出一个精巧的盒子,“这盒子看起来与普通置物匣无异,实则是个毒辣的杀人暗器。将绘着花纹的那一面对着敌人,按下顶部的凹槽,瞬间发出一根毒针,见血封喉。就算针上不淬毒,以盒子内机括的力道,三尺之内,也可以将针打入敌人心脏。当然了,不淬毒就得打得准,你我这等高手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咱们打架也用不上暗器。虽然对你我好像没什么大用,这种盒子在市面上还挺受欢迎的。”
环翠山庄虽然避世隐居,却不限制小辈外出闯荡,他们广交朋友,常赠予对方自制的或是庄中带出去的器物。长此以往,楼家机关精妙的名声也在江湖上传开。后来,小辈出去索性以匠人身份行走江湖,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听到姓楼的匠人,便知是环翠山庄楼家人,断不会错过这个购买机会。楼家也通过这种方式,形成了一个没有铺面,行踪飘忽的小型产业。
“楼兄,你们会记录买主的名字吗?”
楼云台摇摇头道:“不会。楼家要保持神秘,在外面做买卖讲究的是有缘二字,大家偶然遇见,你有需要,我们就做这笔生意,合眼缘,甚至可以白送。我们不会如同一般的商贩那般账目分明。”
“这样就不能确定凶手是否以此为凶器了。不过,如果不是徒手将银针打入李刺史胸膛,就一定是用了这一类的暗器。”
闻道若有所思,楼云台又斟给他一杯茶。
他们如此谈天说地,不觉时间流逝,只听得报时锣鼓一声响,已经酉初时分。楼云台正要请闻道去客厢更衣,却见有庄中人来报,少庄主回来了,还带了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边香色开叉袍,脚蹬乌皮靴,二十多来岁的青年走进抱瓮轩,正是楼云台的独子——少庄主楼观。他身后跟着一个上着牙白色宽袖薄衫,下着黛色长裙,身披藕色帔帛,脚踩尖头履的女子。女子看起来与楼观年纪相仿,头梳惊鹄髻,一张鹅蛋脸上眉色如望远山,肌肤胜似冰雪,生得秀丽无俦,一颦一笑,倾城绝色。
楼观来到楼云台面前行礼,“阿爷,孩儿回来了。”看见闻道又拱手道:“闻郎君也来了。”
闻道微笑着拱手示意,“少庄主愈发俊朗了。”
楼云台哈哈大笑:“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
“见过楼庄主。”那女子欠身行礼,礼数周全,令人心生好感。
“阿爷,这位是尹丝,尹姑娘,孩儿此次下山认识的朋友。”
楼云台看着尹丝道:“既是观儿的朋友,就是环翠山庄的朋友,尹姑娘莫要拘束,今日晚间重阳节开宴,尹姑娘正好来与环翠山庄众人一同宴饮。”
尹丝巧笑嫣然,“庄主盛情,妾身叨扰了。”
“楼声!”楼云台高声叫门外的楼声进来,“尹姑娘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累了,楼声,你先请尹姑娘去客厢休息。”
还不待楼声应声,楼观却道:“阿爷,孩儿带尹姑娘去吧。”
“你在抱瓮轩候着,你伯父一会就到。”楼云台指着另一边的矮凳,“去那边坐着,尝尝为父刚煮的顾渚紫笋。”
“是。”楼观转身对尹丝柔声道:“尹姑娘,那你先去休息,晚上宴会上见。”
“多谢楼郎。”尹丝向楼云台欠身行礼,“庄主,那妾身先告退了。”
楼云台看起来很慈祥地笑着,“尹姑娘好生休息。”
楼观从父亲手中取过茶碗,依依不舍地看着楼声引着尹丝出了抱瓮轩,然后才坐在了旁边的矮凳上。
楼云台见楼观如此,眉头微皱,却没说什么。
闻道又饮下了一碗茶,心道:看楼观含情脉脉的样子定是迷上了这位尹姑娘。
她看起来身上功夫不弱,尤其是走起路来脚步轻盈,不发出半分声音,轻身功夫定然厉害,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思及此闻道又看向楼云台,见他面上已爬上些许皱纹,心中叹息当年自己与他相遇时,还是个骄矜的少年,他也不过刚过而立,如今他年已不惑,儿子都行过了冠礼,自己却心灰意冷远离江湖,一时间只觉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他不禁手伸入怀中握紧那方锦帕。
两人又说起了当年旧事,彼时言笑晏晏,此时不免都有些伤感。兄弟俩陷入了沉默。
这时,楼声端上了两盘菊花糕来,给他们开宴前先垫垫肚子。菊花糕入口松软香甜,闻道就着香茶,连吃了好几块。不多时,两盘菊花糕已见了底。
忽见有人来报,江先生到了。
这江先生名曰江风明,乃是楼云台姑母之子,是他的表兄。
江风明走进抱瓮轩,楼云台起身迎接:“表兄!又是一年重阳节登高时!”
楼观上前见礼:“伯父好。”
“江道长。”闻道也上前拱手道。
江风明长楼云台七岁,他一袭青色道袍,梳着个混元髻,鬓边花白,留着长长的胡须,手执拂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的母亲楼拥翠是前代庄主楼环山的胞姐,早年嫁入了以绝妙的棋局剑法著称的玲珑山庄,但是据说三十余年前,有一个青年闯入了玲珑山庄,破了其百年以来无人能解的棋阵,玲珑山庄自此一蹶不振。按理说江风明应是玲珑山庄现在的主人,他却沉醉于求仙闻道,常年奔走于名山大川,玲珑山庄渐渐地已被武林遗忘了。
关于江风明,抛开楼云台这层关系,闻道也和他颇有渊源。
江风明有个同胞姐姐江月清,与自己的母亲乃是至交好友。玲珑山庄江家虽是武林世家,但江月清早年嫁了一个书生,后来书生入朝为官,她也随着玲珑山庄的衰落渐渐消失在江湖传说中。
二十七年前,自己因为家中剧变幼年失怙,阿娘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托付给江月清,被她悉心抚养了六年,无论习文学武,开蒙的都是清姨,直到后来才被送去少室山,成为苦觉大师的弟子。不过,虽有清姨的关系,自己与江风明却不大熟稔。毕竟,清姨在十年前和她的三子一女俱命丧火海,已登极乐。
江风明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身着道袍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清癯玉立。他拱手道:“楼庄主重阳安康长寿。”
“独在异乡为异客,今年重阳节,你我兄弟相聚于此,我终于不用每逢佳节倍思亲了。”江风明手中拂尘指向那男子,“这位是贾亦真道友,去年我在蜀中游历,和他在青城山一见如故。可巧近来又在苏州遇见了,便请他一起来环翠山庄见识见识这桃源之地。云台,你不会怪我私自带外人来吧?”
“表兄说哪里的话,你的朋友也是我环翠山庄的朋友。一路上都辛苦了,去客厢稍作休息,吃点糕饮些茶,待到一更天,我们正式在观泉楼开宴。”
一干人等依楼云台之言,由楼声引着往二层西边小筑的客厢去了。稍事休息更衣之后,前往观泉楼参加重阳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