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照从小到大被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长得真乖。
这也是她生平最讨厌的一句话。
今天家里来了客人。揉着八岁的她的头,又说了那句她最讨厌的话。
可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就坐在面前,她不能发作。她只能揪着淡黄色的裙摆,冲那客人咧嘴天真地笑。
她从很早就学会了如何扮演世俗意义上的淑女。永远微笑,永远轻声曼语,永远举止得体,时刻保持倾听,眼神单纯无害,适时给予温柔的反馈。
模板又套路化的东西,她观察了几次,很快就学会了。
客人看着她天真稚气的笑,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直夸她乖巧有礼貌。
她在心里冷笑。
又骗过一个。简直毫无挑战性。
敷衍完毕后,转身上楼,她像随意地揭去面膜那样揭掉了脸上的笑容。
房门虚掩着。沈慕照蹙眉推开房门,径直走向地毯中央静静放置着的礼盒。
粉色的绸带一丝不苟地扎着,在顶端系成一朵小巧的花。看起来完美无暇,但她还是注意到,礼盒盖子的边缘,有一处微小的包装纸褶皱。
她沉脸拉开绸带,打开纸盒。一只毫无新意的毛绒小兔子,翘起几簇毛,明显有被人把玩过的痕迹。
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在这个家里,会有谁干这样无聊的事。
从小到大,任何由客人带来家中的礼物,都会被裴叙明里暗里检视一遍,然后进行比较。
比较价值,比较大小,比较材质,比较重量,比较颜色,比较形状。
方方面面地衡量评判一遍,保证自己拿到的不是较差的那一个。
无论多么微不足道,哪怕只是一颗糖,他也要比较一番:口味、香气、色泽......简直到了病狂的地步。
她无法理解他对于比较和在比较中取得优势的狂热,仿佛他整个生命的意义就建立在这些标准的堆砌之上。直到年岁渐长,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似乎是属于他们这个群体的天然规矩,是写在他们基因当中的东西。
进入一个划分好等级优劣的金字塔,然后分析自己是否在其中取得较高的位置。如果是,则洋洋自得,接受下面人的仰慕和崇拜;如果不是,要么怨天怨地,要么转移注意力,去另一个金字塔中寻找自己可能的高位。
永远焦躁,永远自以为是。
她对此嗤之以鼻。
可在这个家里,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对此鄙夷的情绪。她是娴熟的微笑工人,时刻美丽的女人。
沈慕照扼着那只毛绒兔子的脖颈,看着它的脸在用力的指缝间扭曲变形,但那用精美的丝线缝成的嘴唇,仍在永恒地微笑着。
她影影绰绰地瞥见了自己的未来。
不能这样下去。
她想要逃。
她必须逃。
但很快,她那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惊醒她,她不能现在就一走了之,现在她还太小,一旦跑出去,很快就会被裴家找回来。
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她把这个念头掩埋心里。乖乖女的皮囊将她的叛逆想法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异常。
除了一个人。
沈矜。
有人是天生的演员,而有人就是天生识破演员的人。
妈妈沈矜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她露出掩饰本性、伪装成标准乖乖女的端倪时,沈矜率先察觉到了这一点。二人独处时,沈矜将她拉到身边,叹了口气,脸上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复杂神情。
她说,慕照,你在演戏。你不开心。
她心中暗跳了一下。毕竟还是小孩,眼前说出自己心事的又是自己的妈妈,沈慕照鼻子酸了一下,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沈矜搂着她的肩膀,手掌在肩头摩挲着,半晌道。
那妈妈带你去做好玩的事情。
沈慕照眼睛亮了起来。
那天下午,她们在公园里逛了很久。沈矜带了一台摄像机,给沈慕照拍了许多照片。沈慕照抱着相机不撒手,说什么也要给沈矜拍几张,沈矜便教她怎么使用。沈慕照快速出师,居然也抓拍到了几张非常生动的照片。
画面中,秋阳里灿烂的梧桐叶簌簌而下,沈矜身着轻便的运动装,蹲在树下,笑着朝镜头张开怀抱,圆润的眼睛微微弯起,好像一汪静谧安详的湖泊。
沈矜看到这张照片,拍着她的肩一个劲地夸她有天赋,沈慕照先是抿着嘴笑,随后乐得咧开嘴笑。
玩累了,两人手拉着手走出公园。十字路口的对面,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大厦墙面上悬挂着巨幕宣传海报,左半边是一个西装革履、精明干练的中年女性半身像,右半边则写着几个大字:祝贺武曌女士连任大唐共和国总统!
沈慕照略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人行道对面,红灯转绿,她迈步向前,被沈矜拉着的那只手却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她疑惑地转过头。沈矜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巨幕宣传海报上,神色怅惘。
她用力地拽了拽沈矜的手。妈妈,绿灯了,快走快走。
沈矜依旧不动,低头看向她,指着那巨幅海报道。
妈妈以前,是和海报里的那个阿姨一起上电视的。
沈慕照毫不奇怪道,我知道,你和武曌阿姨是搭档,大家还给你们的组合起了个名字,叫作“政媒双姝”。
沈矜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蹲下身来紧紧盯着她。
裴氏不可能和你说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慕照扭捏了一下,小声道,我看过你放在书柜底层的笔记,里面写了你和武曌阿姨竞选的经历。妈妈,你那本书写得真有趣,比我看过最好看的动画片还要吸引人。
一瞬间,沈矜脸上浮现出怀念之色,但又旋即消散。
慕照,如果我现在也在那张海报上,你看到会不会觉得很开心?
沈慕照愣了一下。沈矜的眼神虽然看向她,但内里却像是有空空的黑洞,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时空的溯洄。
沈矜不是在问她,沈矜是在问当年的自己。
她问自己,放弃了积攒十几年的专业技能和经验,化作一颗支撑大家族运作的燃料,青春和年华在寂寂无名中一点点燃尽,然后变成灰,变成土,甘心吗?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的答案都是不甘心。但那又如何,她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手掌传来柔软的捏压,沈矜收回思绪,只见沈慕照拽着她的手,道。
像这样和妈妈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沈矜回握掌心那只小手,嗯了一声。
是的,她会变成灰,变成土。但是不要紧。女人是天生的创生者,□□消逝,她的传承仍会留在世上,不死不灭。
绿灯再次亮起。她牵着沈慕照,迈步朝前走去,越过那巨幅宣传海报。
慕照能看下那本笔记,说明对她的事业很有些兴趣。这令沈矜十分振奋。一种血脉相连的激动战栗在她的四肢百骸中回荡。
是时候把自己的那些东西,试着教给她。
也许这会花上数年的功夫,占用她不小的精力。但是不要紧,她有的是时间。
沈矜看着身侧蹦跳着走路的沈慕照,暗暗下定了决心。
而此时的沈慕照,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原来,妈妈在家里也不开心。她也有想要离开家去做的事情。
她要走。并且要和妈妈一起走。
虽然现在她小小的心中还没有成型的计划,但是一想到自己和妈妈跑出裴家大门的场景,她就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了。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最终打乱了沈矜的计划,也彻底粉碎了沈慕照和妈妈一起离家出走的畅想。
十二岁那年,在和那个叫父亲的男人大吵一架后,沈矜的旧病再次发作。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凶猛,检查,住院,安排手术......永远稳稳站立着的妈妈,倒在了病床上,穿着了无生气的病号服,各种大小粗细的管子扎进她的身体里,让她变成了一株固定在病房里而无法移动的植物。
探望沈矜的过程中,沈慕照一直努力地睁大着眼——这样可以抑制住流泪。妈妈已经很难过了,她不想让她更伤心。但是在看到沈矜摘掉帽子,露出因为放疗而光裸的头时,她还是没有绷住,放声大哭了出来。
沈矜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安抚。她说,慕照,失去头发看起来很吓人,但其实对妈妈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手术的伤口很瘆人,但只要修养的时间足够,也总会愈合。痛是切实存在的,但人对痛觉是没有记忆的,也就是说,无论当下有多么痛,总会有彻底忘却的那一天。
沈慕照扬起涕泗横流的脸,渐渐止住了哭泣,开始不停抽噎着。沈矜拿纸巾擦着她的脸,缓缓道。
“慕照,生病最可怕的地方,不只是身体的疼痛。令人逐渐失去对自己的掌控,感觉自己只是一堆有活力的白肉,这是疾病最磋磨人的地方。答应妈妈,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让自己生病。”
沈慕照点点头,沈矜凑近了她,低声道。
“当然,在保证身体的前提下,就去努力实现自己的想法。不要因为我而动摇。你要更坚定地走下去。”
那年秋天,也是在一个梧桐叶纷纷扬扬的晴朗下午,沈矜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年仅四十七岁。
而就在葬礼上,沈慕照看到了那个频繁出现在电视和各大社交媒体上的超级大人物——武曌。
她穿了一身低调的黑衣,在保镖的严密护卫下,脚步带风,从灵堂大门径直走了进来。
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脸色很难看,在场的所有裴氏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武氏最近如日中天,明里暗里抢走了裴氏不少生意,最近更是变本加厉,不惜靠亏本压价来挤垮裴氏的企业,两家人早就势同水火。
沈矜的葬礼,他们明明没有邀请武曌,可她却不请自来,就像一只黑豹擅自闯入野狗的领地,触动了他们的领地神经,但又碍于总统的面子,不能当面阻拦,只能无声地磨牙呜鸣以示警告。
武曌无视裴氏众人的眼神,从容地向沈矜的遗像献花。然后,深深,深深地,鞠了三躬。
众人没料到她姿态如此恭敬,不由得神色一滞。武曌转身,目光落在沈慕照身上,锐利的眉眼霎时柔和了起来。
她的手搭在沈慕照的肩上,温和道,“你就是沈矜的女儿?”
沈慕照点点头。和宣传海报、电视里的形象不同,此时的武曌褪去了政客的严肃和凌厉,亲切得就像一个邻家阿姨。
武曌盯着她的脸,眼底里浮现出几分怅惘。
“你妈妈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武曌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小纸片,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如果有需要,就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帮助你的。”
沈慕照心中震颤。她接过那张纸片,缓缓地点了一点头。
武曌搂着她,眼神陡变,示威似地环顾了一圈众人,向他们无声地宣示着自己对这个女孩的特殊照拂。
沈慕照看到裴氏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看到裴叙愤恨地咬着下唇——她莫名其妙就得到了武曌的特殊照顾,而他裴叙却没有!
沈慕照心中有几分苍凉的得意。没想到,她居然借了武氏的光,在裴氏扬眉吐气一回。
葬礼之后,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生活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沈慕照继续扮演着乖乖女,继续谋划着出走裴氏的计划。
武瞾交给她的卡片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她将那串号码熟记于心后当即销毁。虽然她不知道武瞾愿意给她怎样的帮助,但这是一个宝贵的机会,一定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周,那个被叫做父亲的男人破天荒地带着戴孝的她参加了一场聚会,一场几乎全是世家太太们的聚会。
太太们五光十色,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有孩子,而且年纪和沈慕照相仿。
沈慕照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而被叫做父亲的男人接下来的行为更加印证了她的想法。
他领她到一位十分雍容的太太跟前,先打了招呼,然后指着她身侧十几岁的男孩,有些用力过度地笑道。
“这是崔家的小儿子,崔元,比你大一岁。”
沈慕照看着那男孩因过分羞赧而泛红的脸,露出了乖乖女的标准笑容,“崔哥哥好。”
崔太太拉着她的手,照例先夸了一番她乖巧,然后和父亲寒暄了起来。具体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太清,只记得崔元全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被她平静地无视了,以及崔太太最后热情地揽着她的肩膀笑道。
“慕照,有空常来我们家里玩!”
身后的男人大笑着说一定一定,彼此间的笑容心照不宣。
某项协定无形之中就这么达成了。尽管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事实上她们也无需征得她的同意,交易的筹码,哪有说不的权利。
回去以后,她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的内容高度相似,都是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把她带去各种各样的宴会,将她留在各种各样的太太的家里后,一走了之。
她设想过,真到了那一天,她该怎么自救。她想了几十条办法,逐一推敲试验,但没有一条切实可行。
她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只要那个男人还在这个世上,她就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和他身后的裴氏,一定会想方设法利用榨干她身上所有的价值。
他必须死。
这是破局的唯一办法。
从那以后,她又多了一项工作——每日在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的茶杯里,投入微量的毒药。
她在学校图书馆中查找了许久的资料,最终确定了这种毒药。可以从常见药物中提取,无色无味,对脏器损害不可逆,而且只有在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才会表现出症状。
她拨打了武瞾留给她的电话。对面接电话的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女子,似乎是她的秘书。她告诉武瞾,自己做化学课题需要大量的药剂,拜托武瞾帮她采购。
出人意料的是,武瞾极为爽快地答应了,连她的借口都没有多问。沈慕照有些忐忑,电话那边的武瞾似乎听出了她的不安,压低了声音道:
“放心。你的计划,你妈妈生前都交代我了。我会按照她的嘱托,无条件地支持你。”
沈慕照久久不能回神。一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女人,仅仅因为她母亲的嘱托,愿意为她冒这样的风险。
武瞾和沈矜,究竟是怎样深厚的交情。
沈慕照想多问问武瞾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但她实在是太忙了,往往说不到一会,就又有其他电话进来,或者有什么事务要去处理。她不便过多地打搅。
执行计划的同时,她也在与那些常来她家做客,以及邀请她前去做客的太太们周旋。
这样令人厌烦的宴会不是从母亲去世后才开始的。事实上,它一直存在,只不过被沈矜通通挡了回去。现在母亲的结界消失,四面八方袭来的黑色的手推挤着她,引导她朝深不可测的深渊里走去。
一半时候,她以乖乖女的姿态应付着太太们或深或浅的打探;一半时候,她坐在沙发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被叫做父亲的男人和太太们谈笑风生,甚至**——宴会的名义是孩子,但不可否认,大人们有自己的私欲。
她厌烦透了这一切。只有在男人举起他专用的杯子饮茶或喝酒时,才会感到稍许的快意,只有在那一刻,她的笑容才是真实的。
时光在隐忍和等待中度过,直到十八岁那年。在她的成人礼上,被叫做父亲的男人面对满座宾客,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她和崔元订婚的消息。
话音甫落,欢呼声雷鸣般地响起,祝贺的笑脸与恭喜的话语纷至沓来。沈慕照看着发生在她眼前这可怖的一幕,呼吸急促,气血上涌。
她用力摔掉了手中的酒杯,拎着累赘的淡黄色裙子,快步离开了宴会大厅。
众人失色,连站在台上的男人也僵住。
伪装多年的乖乖女面具,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裂缝,渗出一丝它原本的质地。
崔元反应过来,在她身后急追。
走出宴会大厅的这几十米,沈慕照已快速冷静了下来。
这几年投放的药物已经达到了相当的剂量,最多三个月,男人就会毒发身亡。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她不能陡生变故,引起男人的警惕。至于婚约,现在只是订婚而已,等那个男人身死,再想办法毁掉也不迟。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定住。一转身,崔元正站在距离她两米远的位置,忐忑不安地看向她。
“慕照,我没想到,原来你不愿意。”
沈慕照定定望着这个自从在母亲葬礼上见过一面就对自己纠缠不清的男生。她对他永远只是乖乖女模板下的客气,而他似乎偏偏就痴迷于这一点。她上前一步,用求证般的口吻问道。
“崔元,我问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对面人挠着头,一如既往地羞赧。
“你很温柔,很乖巧,就像一只微笑的小兔子......”
沈慕照在心里冷笑。
她又恢复了乖乖女模式,轻声细语地向他解释,自己是因为想到要离开日夜相处的父亲和兄长,一时心中伤感难释,才做出刚才过激的举动。崔元大度地表示理解,两人并肩走回宴会大厅,沈慕照又把缘由重新向众人解释了一遍。
很拙劣的借口,但偏偏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了。虽然被称作父亲和兄长的两个男人从未关心过她,从未理解过她,并将她视作世家联姻的筹码四处推销,但那又怎样呢?只要他们拥有父亲和兄长的身份,那么她爱他、舍不得离开他就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好像他们从不质疑这一点。尽管这在事实上是莫名奇妙的妄想。
沈慕照想,没有人能不付出、甚至不停勒索,仅靠所谓的血缘关系就能坐享他人的忠诚和真心。没有人。
宴会继续进行,并因为一对新人的缔结而更加气氛热烈。沈慕照冷眼看着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被宾客们团团围住,大笑着接受他们的道贺。
崔元站在她身边,正想和她深情款款地对视,却不防被她的视线冷得一激。
她看向宾客中间男人的眼神,俨然在看一个死人。
不出两个月,刚传出婚讯不久的裴家,传来了死讯。
裴氏家主,多处器官突发性衰竭,送医抢救途中,不治身亡。
沈慕照伏在男人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她成功了。她终于解决了阻碍她出走裴家最大的绊脚石。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对面努力放声大哭的裴叙,还有身侧试图给她递手帕拭泪的崔元。
一切还没有完全结束,但事情已经简单了许多。
死讯传出后第二天,沈慕照接到了武曌的来电。她的第一句话,是“恭喜”。
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她。沈慕照问,医院那边,也是你打的招呼吧。
毒药下得再隐蔽,医院检查也有可能发现端倪,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最后一切却出奇得风平浪静,男人就这样自然地死掉了,没引起任何怀疑。
武曌笑而不语,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沈慕照说,去念书,她已经申请了xx大学的新闻专业,打算之后做一名记者。武曌沉默了一下,说那可不是一个容易的职业,沈慕照笑道我知道,但这确实是我想做的事情。
武曌又问,其他方面呢?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沈慕照想了一会,说没有了。剩下的问题,她自己来处理。
她知道武曌是想在婚约一事上给她提供帮助,但她已经欠了她太多人情,无论如何不能再承情了。再者,她有自信,接下来的问题,她自己也能解决。
武曌感慨道,慕照,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成为像你妈妈一样优秀的女人,甚至比她走得更远。
沈慕照笑了,笑得一双圆眼睛都眯成了月牙湖,隐隐泛着泪光。
四年后。
毕业典礼刚结束,远远便看见崔家的车停在校门口。车窗摇下,崔元倚着窗框,正冲她不停招手。
沈慕照拉门上车,看了眼他胸前挂着的工作证,道,恭喜啊,襄州最年轻的司法官。
崔元摆了摆手,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自得。哪有哪有,靠家里的荫蔽混口饭吃罢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胸牌理得更正了。
车子驶动,崔元握着方向盘,开始絮絮叨叨。你愿意参加我侄女的生日宴,我真的很开心,感觉咱们真的像一家人了一样。
沈慕照没有像之前那样微笑附和,而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崔元有点尴尬,只得没话找话,扯了些有的没的,说自己最近办了哪些案子,这车新换的配件用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云云。行至半途,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试探性地道。
慕照,你看我们订婚已经四年了,现在是不是也差不多该稳定下来了?
沈慕照扭头看向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崔元,你说,为什么一个人要离开她从小生活的熟悉环境,到另一个人的家里,去重新适应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环境?
崔元没料到她会反问,噎了一下,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道,社会习俗如此吧。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们崔家一直都把你当自己人看待,你千万不要拘束。
沈慕照神色不变,道,我们裴家也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待,那你能不能到我们裴家来?
崔元皱起眉头。慕照,你今天说话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我不喜欢。说罢,他注意到沈慕照膝盖上放了一个扁扁的盒子,便转移话题问这是什么。
礼物。沈慕照对他展露了今天第一个笑容,加重语气道。
是我特地为你们崔家准备的神秘礼物。
抵达崔家宅邸。沈慕照礼数周全地和众人打过招呼后,径直拉着崔母走进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在崔母带着笑意的探询目光下,沈慕照拆开带来的扁盒子,将一沓照片递给了她。
崔母接过照片,在看清照片内容的一瞬间,笑容霎时凝固在了脸上,随后迅速褪却。
她颤抖着手,将照片一张张翻看。
“我要解除婚约。”沈慕照平静道。
崔母脸色涨红,从牙缝里挤出字般道,“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是我自己搜集的”,沈慕照坦然道,“崔伯母,别忘了,我除了是您的准儿媳外,还是一个准记者。”
崔母握着照片的手紧紧攥着。良久,她才缓缓地点了一点头。
“是该解除婚约”,她恨铁不成钢道,而接下来的话则让沈慕照吃了一惊。
“我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的”,她望着沈慕照,苦笑道,“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崔元那个混小子,根本配你不上,到底是他高攀了。”
沈慕照走出房间时,崔母的苦笑仍在她的脑海里久久回荡。那一刻,身份和年龄的界限消弭了,一种只有同性才会懂得的惺惺相惜,像看不见的丝线将她们短暂地连接了起来。
崔元正要凑上前来,当即被崔母喊进了房间。沈慕照无视房内崔氏众人揣测的目光,径直走出了房间。
最后一件牵绊她的阻碍也消除了。沈慕照穿过崔氏宅邸前的草坪,只觉脚步轻快,心情舒畅。十四年前的女孩,终于等到了她心心念念、挣脱束缚奔向辽阔的世界的这一天。未来会怎么样?前面会有怎样的风暴和彩虹?她一无所知,但她有的是希望。
她走着走着,脚步渐渐加快,最后狂奔了起来。路边,一个衣着不凡女人领着一个圆滚滚的孩子,正在往别墅所在的方向走。孩子好奇地指着沈慕照跑远的背影,高声叫道:
“妈妈,这个姐姐跑得好快!”
女人牵着孩子站住了,一边脑中思索着这是何许人也,一边讶异地赞同道,“确实跑得很快。”
“我以后也要像她一样,跑得这么快!”孩子仰起脸,鼓着嘴道。
“知道了知道了”,女人捏着孩子的脸,笑道。
“崔子龙,要多多吃饭,才能跑得这么快哦!”
(此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