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何经理像往常一样,拎着皮包,扭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一封白色书信突兀地躺他的脚边,在深棕色木地板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作为一个商人,何经理对这种来路不明的文件本能地感到抗拒。他皱着眉捡起来,各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一一闪过。是电厂子搞垄断压低工人时薪的事情让人发现了?还是上游材料商催货款来了?又或者是下面的人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要威胁他?
他快速展开信纸一看,只见里面写着:
“何经理您好。近期,贵厂员工宿舍的热水供不应求,工人们对此颇有怨言…”
何经理悬着的心落了地。吓,他说是什么呢,原来是底下的打工仔要厂子多供应点热水。
他将那张薄薄的信纸随意地扔在桌上,心里不禁冷笑。
这帮破打工的哪来的勇气向他提要求,呆在这里不老老实实打工,居然还敢伸手要这要那。
他立刻把几个车间主任喊了过来,将那张信纸递给他们传看。
“你们做车间主任的,最重要的就是给我管好的下面人。看看,今天就敢问厂子里要热水,明天还敢要什么,我都不敢想了!”
车间主任们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连连称是。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后,车间主任们像是有默契似的,直奔各自管理的车间,对着正在干活的工人们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是什么身份,就本本分分做好该做的事情,厂里供你们吃供你们住的,还有什么不满意?”刘主任板着脸在车间内踱来踱去,激越的训话声在空旷的车间内回荡着,“我们车间连续五年都是厂里的模范车间,我绝对不允许我们车间的光荣折在你们这批人手里!”
车间众人一头雾水。
祝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刘主任三句话不离业绩的样子总让她幻视高中的教导主任,也许世上叫主任的大都有这样的共通之处。
而那封信,自然是祝珏一干人等的手笔。
祝珏告诉李薇薇等人,几个宿舍内部吵是吵不出什么名堂的,要在根本上解决用水的纠纷,只能从外部入手,增加热水供给的总量。
而要增加热水,自然是要找老板。
当然,她也预料到何经理没那么容易就遂她们的愿。这封建议信不过是试探一下老板的态度。
试探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一封信不能换来热水,只能换来一顿臭骂。
李薇薇偷偷看了眼祝珏,冲她无声地比了比“怎”、“么”、“办”的口型。
祝珏眨了眨眼,示意她心中有数。
老板无视员工诉求怎么办?
当然是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
另一边,男工车间门口,一个黄头发的瘦高男子正和穿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交谈。
“你说男工宿舍根本不缺热水?”
黄毛点点头,“是的,林主任。那封信我估计是女工宿舍的人写的,她们那边倒是缺热水很严重,据说为热水的事情每天都在吵架,还大打出手了好几次。”
“害,我说呢”,林主任一听不是自己手下的人写的建议信,立马松了一口气,“这娘们就是麻烦,这点屁事还闹到经理面上去,连累弟兄几个白白受骂。”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女工宿舍…那不就是刘媛手下车间的人么?”
“估计是了。”黄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林主任猛然间领悟了黄毛的意思。
厂子里负责统管车间的徐主任,明年年初就要退休了。何经理的意思,是要在各分管车间的主任内选一个补老徐的缺。论资历论业绩,厂子里都默认他和刘媛最有资格竞争这个位置。
令他头疼的是,刘媛这个疯女人,近年来各项业绩都处处压他一头,还偏偏叫人寻不到她的错处。何经理虽属意他,但也不好公然违背厂里的选任标准,私底下找他谈了几次话,要他再加把劲。
林主任这段日子一直为这事发愁,两周前和几个手下工人聚餐时,就没忍住把这事说了出来。不想郑磊这黄毛小子居然一直记在心里,还提醒他借建议信一事来找刘媛的麻烦。
林主任拍了拍黄毛的肩,低声道,“你帮我盯紧点女工宿舍那边的情况,最好让她们在宿舍内一直闹下去。有任何异常告诉我。”
黄毛忙不迭地应了。
林主任又笑道,“弟兄几个的好意,哥心里都记着呢。要是林哥今年能提拔上去,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得了林主任许诺,黄毛自然笑逐颜开。二人站在原地又闲聊了一会,便各自分头做事去了。
黄毛哼着小曲,心情颇佳地走向男工宿舍。
但很快哼了一半就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男工宿舍的水房外,排了一群拿着热水瓶的女人。
女工宿舍和男工宿舍在厂子的两端,隔了有几千米远。因此女工宿舍即使缺热水,考虑到路途,也极少会来男工宿舍这边。而今天这些女工却突然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打水。
黄毛感觉有些蹊跷,没理由地想起了林主任说的那封要求增加热水的建议信。
而这些出现在男工宿舍的女人们,不是别人,正是祝珏一行人。
林小娟捋了捋卷发,有些不安地对祝珏道,“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刚才路过的好几个男的都回过头看我们呢。”
“没事”,祝珏安慰她,“我们就是来打个水,他们难不成还能把我们赶走?“
站在前面的周敏回过头道,“就是,咱们是进水房,又不是进男厕,有啥不好意思的。”
林小娟扑哧笑了一下,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怒喝声。
“你们怎么来这打水?不知道这里是男工宿舍的水房吗?”
林小娟忐忑地回头一看,一个瘦高的黄发男子正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
祝珏上前一步,将面露局促的林小娟挡在身后,直视黄毛男子道:“我们当然知道这里是男工宿舍。可这水房是厂子的公共设施,我们干活的人过来打个水,有什么问题吗?“
黄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嚷嚷道:“你们女工宿舍有水房,干什么要用男工宿舍的?你们现在把水都打完了,我们晚上用什么啊?”
黄毛这一喊,周围原本就有些不爽的几个男工们也跟着附和道:“就是!”“哪来的回哪去!”
被一群人高马大的男工们围着教训,林小娟登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求助地看向祝珏。
祝珏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不大但坚定道:“没事,别理他们。”说罢不动如山地继续排队,完全无视了他们。
男工们谩骂了几句,见女工们不为所动,自觉无趣,嘴里念叨着“懒得和女人一般计较”,一个两个地便散了。
黄毛见周围人全散了,也不好再纠缠,往几个女工处深深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祝珏几人拎着水瓶,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林小娟嗫嚅道,“唉,要不明天我们还是别去了…我感觉那黄毛说的有几分道理…说到底那里一直是男工的地盘,我们这样突然过去打水,总觉得像是拿了他们的东西一样….”
“傻妹妹,你还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祝珏轻笑了一下,“要我说,那黄毛只是声音大,气势唬人,说的话其实半分道理也没有。”
林小娟面带疑惑地看着她。
“我问问你们,在水房供水总量相同的情况下,为什么女工宿舍缺热水这么严重,而男工宿舍却完全不缺呢?”
“因为女工用热水多呗”,周敏随口答道,“咱们厂里的女工人本来就比男工人多一些,再加上隔三岔五地就得洗头洗澡,有的经期到了还碰不得凉水,天气又冷,那点热水肯定不够用。”
祝珏点点头,“没错,一方面是咱们人多,另一方面是咱们的生理构造和男性不同,对保暖的需求更高,用热水的地方自然多一些。那黄毛说女工男工应该用各自宿舍区内的热水,从形式上看好像是挺平等的,但是实质上却并不公平。”
林小娟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道,“唉,你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好点的生理构造呢。我妈就老是说,做女的总是要比男的麻烦一些。”
“麻烦”二字像带着刺,在祝珏心口狠狠扎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来月经,妈妈拿着她沾血的内裤,也说了类似女性比男性更麻烦的话。
来月经是麻烦。生孩子是麻烦。避孕是麻烦。抬不起重物是麻烦。梳理总打结的长发是麻烦。现在想多用些热水,也是麻烦。
女性怎么就有这么多的麻烦呢。
一瞬间,祝珏有许多的话涌到嘴边想说,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小娟,别这么说。”祝珏认真盯着林小娟,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们天生的生理需求,这才不是麻烦,它就像呼吸、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人出于自己的生存需要而向外争取更好的物质条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黄毛几个人对我们不满,那就让他们不满去呗,没道理要我们做好人,给他们的利益让步。再者,如果他们处在和我们相同的境地,八成也会和我们做同样的事。“
林小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呀,你就是太老实”,李薇薇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林小娟的脑门,“我们这么多人在呢,他们敢把你怎么样?”
“嘶,薇姐,轻点轻点…”林小娟摸着头委屈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这一下先给我脑门戳坏了。”
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几个人还是有点少了”,周敏道,“今天那几个男工凶神恶煞的,真要动起手来怕应付不来,还是得多拉几个打水的姐妹。”
“叫郑婷去呗”,李薇薇忙道,“她不是要道歉吗,就让她带着109室的几个人和我们一块去打水,拿出实际行动来表示一下嘛。”
祝珏笑骂道,“你差不多得了。人郑婷歉也道了,水果也送了,你别得理不饶人。”
虽然那天祝珏提出内部吵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但李薇薇还是没放弃她的反击计划。
前几天她好不容易纠集了几个宿舍的人,气势汹汹地要去109宿舍大闹一场。一推开门,就看见郑婷蹲在几大箱水果中间,正在给水果打包。她一见李薇薇等人,就喊道,你们来得正好哇,我正准备送水果给你们呐,前几天的事情实在过意不去哇,这些水果就当作我们寝室给大家的赔礼哇,一定要收下哇。
李薇薇等人抱着一堆苹果橘子,顿时什么气也撒不出了,只好讷讷地回到了宿舍。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净帮着外人说话。”李薇薇白了祝珏一眼,哼哼道,“我可不是小恩小惠就能摆平的啊。诶,周敏,你现在就打电话,叫郑婷明天一定和我们一起去打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