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陈语在上次跟踪应帆和阮梵南之后,再次造访了这家私家花园餐厅。
所处的依旧是那个包间,面前坐着的人依旧是崔子龙。只是此时此刻,两人的心境已与上次大不相同。
“慕照姐姐,也离开了啊。”
崔子龙闷声道。
陈语点点头,接着凝视她道,“子龙,你的离开,我想你也需要给我一个理由。”
崔子龙嘴唇动了动,刚吐出一个“对”字,陈语紧接着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这不是我今天约你见面的目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离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崔子龙眼神闪烁了一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千愁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从她进门起,陈语就注意到,崔子龙从前那副无忧无虑的活泼模样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疲惫的神情,眼里泛着红血丝,唇角和下巴紧绷着,看起来有好一阵子没有好好休息。
“崔家现在的主事人,我的小叔叔,崔元”,崔子龙双手交握,斟酌着开口道,“他出事了。”
陈语一愣。崔元是祝珏案子的主审法官,据说还是襄州最年轻的司法参军。看起来前途大好的这么一个人,居然突然之间就出事了。
崔子龙露出一个苦涩得化不开的笑容,续道,“他犯了很大的错误,可能要面临终身监禁。而崔家必须要有人来主持局面,所以我......”
“所以你必须要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崔家的主事人。”陈语豁然道。
崔子龙轻轻点了点头。
陈语也苦笑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前一阵子你还在为回不回家的事情而纠结,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老天替你做了决定。”
崔子龙垂眸不语,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同样苦涩的咖啡。
刚才她告诉的陈语的,句句皆是实情。
崔元确实出事了。他在几件标的金额涉数十亿的重案要案上,收受了当事人的贿赂,受贿金额足以将他送进监狱,并被判处终身监禁。
但她没有告诉陈语的是,崔元受贿的证据,是她的母亲崔楹主动泄露出去的。
她仍然记得那天和陈语分别后,她回到阔别已久的崔家,母亲径直将她拉到房间,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劈头盖脸便是:
“子龙,做好心理准备。你要成为崔家的家主了。”
随后,她详细地向崔子龙解释了崔元受贿并被检举揭发的来龙去脉,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崔元受贿的证据,就是她移交出去的。
崔子龙先是震惊,随后情不自禁地后撤一步,肩膀挣出崔楹的手,声音颤抖道。
“你为了让我回家,居然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崔楹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凛然的决绝。
“我不是为了让你回家。我是在正本清源,拿回本该属于我们母女的东西。”
说罢,她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道,“崔家本来就该是女人当家。崔元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蹦跶了那么久,早就该下来了。”
崔子龙看着那枚戒指,感到一阵悚然。
十几年前突然失踪的崔家家传戒指,此刻竟出现了母亲的手上。
“你们”,崔子龙声音干涩道,“早就计划好了吧。”
“不错。”崔楹慢慢将那枚戒指褪下,捏在指尖,“准确来说,是从他那位未婚妻把他第一次受贿的证据交给我们时起,我和你的姥姥,我们崔家,就已经放弃他了。”
她将那枚戒指往前一递,戒面上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现在,崔家该交到你的手中了。”
崔子龙的眼圈渐红。她看也不看那枚戒指,只望着崔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我回崔家,那我在竞选团队的工作怎么办!我的计算机事业怎么办!”
崔楹眼神复杂地回望她,“子龙,你已经是一个成人了。崔家和你的事业孰轻孰重,你心里自有判断。”
她将那枚戒指放在桌上,便转身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门甫一合拢上,崔子龙靠着墙,身体慢慢地滑落在地。她瘫坐在地上,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
在她小时候,每次愿望得不到满足,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崔楹这时候总会无奈地抱起她,然后设法满足她的愿望。
可是这一次,崔楹不会理会她。而她的愿望,也再也不会被满足了。
* * * * * *
和崔子龙见过面后,顶着晌午毒辣的太阳,陈语步伐沉重地赶往襄樊大厦。
看来崔子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到竞选团队了。陈语叹了口气,脑中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
小钱他们必须小心提防,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什么工作上的错处;沈慕照那边她要多多联系,不能让贾专家一个人主导竞选的走向;还有女工们,必要时她也可以向她们寻求帮助......
正想着,电梯已抵达了二十六楼。金属门向两边缓缓打开,陈语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出,然而刚迈出门口,一抹鬼魂般的身影映入眼帘,令她瞬间顿住了步伐。
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拐杖,背对着她,正在竞选办公室门前左右张望,徘徊不已。
陈语的心倏地一下被揪紧。她快速退回到一旁的楼梯间,惊魂未定地按住了胸口。
该死的,她差点忘了他!
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找到办公室门口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地拨打了大厦保安的电话。
“这里有外来人在二十六楼办公室前停留......麻烦来处理一下......”
不一会儿,便听见办公室门口传来骚动声。几个保安上前靠近乞丐,试图将他带离门口。
那乞丐顶着一张烧伤严重的脸,不停地挥舞着拐杖,声音嘶哑地嚷嚷,“你们别动我!我是来找人的!没找到人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一个保安上前,劈手夺下了他的拐杖。其余几人迅速围拢上来,很快便控制住,强行将他拖入一旁的电梯间。
乞丐见停留无望,便不住地向后扭头,冲着门口喊叫了起来。
“陈语!陈语!”
乞丐的声音嘶哑,凄厉似鬼,每喊一声,身处楼梯间内的陈语,心便剧烈地颤抖一下。直到保安将乞丐塞进电梯,他的号叫被彻底封锁在轿厢内,陈语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脚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消防铁盒,透过正面镶嵌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消防器材。陈语盯着它看了一会,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就着铁盒慢慢坐了下来。
她想起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空中弥漫着强烈的焦糊气味,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地袭向她的面门,而疯狂舞动着的火舌,将整个工地照得几近白昼。
那场火烧得如此热烈,如此畅意,看起来要焚尽平地上的一切障碍,为她开辟一条全然自由的原野。
但这片原野还是有了裂缝。
那个在火光中,被倒塌的房梁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他活下来了。
她为自己那一瞬间愚蠢的仁慈而后悔不已。如果当初在他的脖颈上补上一刀,就绝无他今日站在这里的一幕。
陈语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
现在还不算太晚。她必须赶在有人注意到那个乞丐之前,彻底了结他。
* * * * * *
与此同时,一辆豪华商务用车在襄樊大厦门前缓缓停住。后门打开,裴叙衣冠楚楚地从车中钻出,王总助打着伞紧随其后。
两人边走边低声交谈。
“贾专家安排的那两场宣传活动,祝珏都出席了”,王总助语气恭敬道,旋即话锋一转,“但是,出了点小意外。上上场午餐有问题,祝珏吃坏了肚子,只好取消活动。而上一场刚没说两句话,宣讲棚突然塌了,不得已被迫终止了。”
“最近怎么老是出岔子”,裴叙拧紧了眉,“让小钱那几个人干活都上点心,别耽误了竞选的正事。”
王总助连声称是,心中却直犯嘀咕。小钱几人搞搞内斗还行,真要让他们几个干点实事,就开始互相推诿起来,一个个都想着偷懒,等着拿其他人的功劳来邀功。
而这些显然不在裴叙的考虑范围。他是上级,只管发号施令,只看最终结果,其余的所有事情,自然都是由他这个下属操办和操心。
午后的阳光正毒辣,王总助努力地前倾着伞,保证裴叙完全被笼罩在阴蔽之中。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他的后背正被强烈的阳光直直照射,像是千百条小虫正在噬咬肌肤,一点点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着斜前方一丝不苟的后脑勺,看着这个自从裴氏集团改换继承人以来就一直服侍着的上司,烦躁的心中幽幽地冒出一丝恨意来。
外界对于这个年轻的裴氏继承人多有褒美,说他年少有为,称他是商界精英,将各种人为臆造的光环赋予他,将他捧得天花乱坠。而裴叙似乎也全然相信了外界对他的溢美之词,一举一动拿腔拿调,使自己看起来完全符合世人心中的精英形象。
但王总助知道,这个被世人捧上神坛的人,内里也终究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罢了。那些所谓的聪明睿智,商场上的杀伐果决,皆因他所处的位置——因为他站在裴氏集团这个庞然大物之上,运用着数万名裴氏集团员工的耳眼手脑,自然能够俯瞰全局。如果换一个人处在他所处的位置上,她所取得的成就,享有的美名和声誉,恐怕不逊于他。
换句话说,如果裴叙离开了现在所处的位置,那么他将什么也不是。世人将视他为无物,而他也永远不可能在缺少裴氏助力的情况下取得那些成就。
不止是裴叙。王总助轻蔑地想,他所接触的那些大权在握者,不外乎此。
但很快,他便发觉自己这个结论下得有些武断。至少有一个人不是这样。
慕照小姐不是这样。
虽然同为男人,王总助并不愿意贬低自己的同类,但他不得不承认,沈慕照比裴叙要高出一截。
她更具备成为家族继承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