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痴梦 第17章 第十六章

我与新城定了第二日进宫，谁知天公不作美，向来晴朗的天忽然下起瓢泼大雨，空气中夹杂着丝丝寒意，让人不由得战栗。我们趁着雨匆匆进宫，一路上，新城特意稍稍避开内侍打的伞，让雨珠浸湿鬓发和半边衣衫，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一点。

她一见到“紫宸殿”三个大字，登时泪如泉涌，冲进大殿凄声唤道：“阿爷，阿爷！救救儿罢！”

我跟着疾步进去，却见新城扑进阿爷怀里，泣不成声。阿爷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雁奴不哭，告诉阿爷出什么事了？”

“阿爷，救救儿罢，”新城红了眼睛，抬头睁着一双泪目，“儿再也不想同杨昭仁过下去了。”

阿爷闻声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新城却只一味哭着，哭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我估摸着我该发挥点作用了，于是上前道：“昨日儿同阿姊一起去骊园骑马围猎，行至歇脚的草庐处时，正碰见杨驸马正同，正同……”

我做出羞于启齿的模样，窘迫得脸都红了：“正同一女子行苟且之事。”

我思量着，又加了一句：“那女子似是有了杨驸马的骨肉。”

话音刚落，阿爷勃然大怒，脸色青得发紫，他气得在大殿内来回踱步，又大喝一声：“去把杨昭仁给朕叫来！”

“阿爷，阿爷，”新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儿再也不想同杨昭仁过下去了，他此举，实在是教儿难以忍受。”她哀哀哭着，十指深深嵌入掌心，额上也一片鲜红。

阿爷连忙将她扶起，哄道：“雁奴不哭，朕一定替你好生教训他。”

“阿爷，”新城将手覆在心口，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般顺着腮滑落，“儿被伤透了心。如今不求别的，只求阿爷准许我与杨昭仁和离。”

“这……”意料之中的，阿爷犹豫了，他沉默许久，才嗟然叹道，“雁奴，天家之事，哪是这般简单的。杨昭仁秉性不坏，做出这等事向来是一时头脑发昏，朕会替你好好教训他，教他以后都不敢乱来。”

“可是阿爷，”新城神情凄楚地看着阿爷，“儿不想同他有以后了。”

“当初阿爷告诉我，他秉性纯良、恭敬端方，是个良配，可未曾告诉我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相恋已久的表妹。”新城抹了抹眼泪，强笑着，“这五年来，儿在府上独守空房，他却在外边与他那表妹耳鬓厮磨，还有了孩子，这样的日子，阿爷如何还能忍心叫儿过下去？”

阿爷看着她，容色似有不忍，可依然道：“可朕……”他叹息着，似乎是感到疲乏：“朕的朝堂，大熙的天下，需要杨贞，需要杨家，若是准你与杨昭仁和离，恐怕要寒了杨家众人的心，而你姊姊常德，又如何在杨家立足？”

新城闻言沉默，我也无言，我们两个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皇后殿下两个亲生女儿都嫁进了杨家，若是新城同杨昭仁和离了，那么常德姊姊在杨家或多或少会有些尴尬。

“可是，”新城痛哭出声，“儿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呀……”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面颓唐，惨然一笑：“或许，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雁奴！”阿爷怒斥道，“莫要胡说！”

新城的眼神里透着股决绝，她愤然取下发间的金钗，牢牢抵在喉间：“若是阿爷不准儿和离，那儿便只有一死。”说着，高高扬起手。

“阿姊不要！”我眼疾手快，立马冲上去拦住她的手。新城同我挣扎，她力气不小，我拦不住她，只好去夺她手中的金钗。我们两推搡间，那金钗终于被我夺下来，可那尖锐的一头却是直直刺向我的掌心。

金钗落地，我“嘶”地倒吸一口冷气。那钗生生在我手掌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伤口汩汩冒出，有几滴落在地上，溅出朵朵血花，妖冶刺目，叫人心悸。

新城显然也被吓呆了，一时间不知所措。阿爷急忙唤内侍过来替我包扎伤口，我一把推开了那内侍，手指不经意地往眼角一揩——那是事先就抹在指甲缝里的辣椒水，接着以头抢地：“求阿爷准许阿姊和离！”

我拼命忍住打喷嚏的冲动，眼睛已红了大半：“求阿爷准许阿姊和离罢。”我跪行过去，拽着阿爷龙袍的一角，哀声求着，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与阿姊从小一处长大，情谊深厚，实在看不得阿姊受此般折磨，求阿爷成全阿姊罢!”

殿外雨下得愈渐大了，铺天盖地的雨声，竟如同哀婉的哭泣，我的眼泪也终于从眼角滑落：“阿爷知道的，儿素来被称赞脾性温和，可就连儿这般轻易不动怒的人，昨日见了那副场景，竟也差点气晕过去，更别提阿姊了！”说到此处，新城也恰到好处地补上了几声啼哭。

阿爷的眼眶也红了，他道：“阿爷自然知道雁奴委屈，可……”

我暗暗攥紧了拳头，搜肠刮肚地想着还有什么说辞，忽然急中生智，大声道：“阿姊是皇后娘子最宠爱的女儿，若是皇后娘子在天上看见阿姊受此般委屈，定然，定然伤心欲绝！”

我言毕，大殿忽然陷入沉寂。

周围立侍的寺人都不敢出声，新城也呆呆地看着我，我自己都怔住了，随即咬着唇，内心七上八下，紧张地期待着阿爷的反应。

良久，只听头顶上传来沉沉的叹息：“罢，罢！”

我蓦然抬头看着阿爷，只听他挥了挥衣袖，转身背对着我们，道：“和离罢。”

他道：“传令下去，准许新城公主同驸马杨昭仁和离。”

新城喜出望外：“多谢阿爷！”她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阿爷的背影，心底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颓然。承安宫的那棵梨树又撞进脑子里，简直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我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用手抱住了脑袋。

身旁依稀传来新城的声音：“七娘，七娘？我们走罢。”

我如同木偶一般站起来，任由新城牵着步出了大殿，直到点点冰凉的雨珠落在脸上时，才猛然转醒过来。

前方有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我眯起眼睛，待他走近了，方才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杨昭仁。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我们，我看见新城冲他咧嘴笑了笑，轻轻吐出四个字：“你完蛋了。”

出宫回府的路上，新城显然很兴奋，一路上同我叽叽喳喳地讲着和离后要如何如何，我却浑然没注意她说的。我的脑海中一会儿是承安宫里，阿爷同阿娘相视一笑的情形；一会儿又是立政殿里，我同新城嬉闹，在皇后殿下跟前请安背书的景象……一时间所有的记忆都纷乱地交织在一起。

马车已经行至淳安公主府，我下了车，麻木地同新城道别。新城笑嘻嘻地道：“七娘，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改日定要好好酬谢你一番。”

我僵硬地笑笑，道了声“好，我等着”，却是再也忍不住，转身冲进雨帘中。

我屏退了替我打伞的皎月，独自一人快步走在雨中，雨水不停地拍打在我的脸上，落入唇中，竟然是咸涩的滋味。我抬手用袖抹了抹脸，上襦已经被雨水打湿，黏在肌肤上，十分难受。我不想被人瞧见，连走带跑地冲进内苑里。

漫天雨帘中，我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庭院里，脚步顿了顿，接着便径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我扑在床榻上，思绪如同缠在一处的线团般纷乱繁杂，转眼，枕巾濡湿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袋越发昏胀，眼睛一张一阖，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