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大概午时左右。
李怿能感觉到,以往防守严密的侍卫渐渐放松了守卫,虽然看起来仍是防守严密的模样,却与之前那外松内紧的布防截然不同。
他想着,这应当也是李元芳的安排。不管李元芳想做什么,他这个局外人,只需要看着就好。
狄府的伙食一直很不错,今日既有蒸饼,又有汤饼。新鲜时蔬绿油油的几盘,还有狄春做主,犒劳士兵的炙羊肉。
羊是一整只,最好的部位狄春亲自装好去送给狄仁杰,剩下的部分都便宜了其他人。
除了李元芳不太高兴之外,其他所有人面对这丰盛的午食感觉都很好。不过每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就好比虺文忠,这丰盛在他眼中就犹如狄仁杰送给他的断头饭。
死之前吃顿好的嘛。
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冥冥中有那么一种感觉。
李怿将饭食为他端到房间里,只给他放了一碗少有油星的汤饼,将炙羊肉端到自己面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怿吃的头也不抬,半晌发现对面没有声音,疑惑抬头,见虺文忠定定地看着他,于是道:“看我做什么?”
虺文忠看看自己桌上的汤饼,又看看对方桌上的炙羊肉,幽怨地道:“你就不觉得有何不对?”
李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桌子,随即道:“没有什么不对,你伤还未好,不能吃生冷油腻之物。”
“……”虺文忠想了想他这几个月的吃食,似乎就没怎么见过油腥。不过前段时间,他一直也没有和旁人同房而食,也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这位将炙羊肉摆上桌,散发的香气让他食指大动却不能吃,这不是折磨人么。
虺文忠挑起面条,吃的食不知味。
李怿见他幽怨的模样,心下暗笑。今日心血来潮,就想和他一处吃饭,因为不知为何,他总想要亲近面前这人。
也许是因为与对方那几次不经意的相对,知晓了对方的身世,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巧合,甚至自己最近一直都在做的那个有些连贯的梦,都让李怿不由自主地将心思在他身上多用了几分。
虺文忠治伤的伤药,是他手中最好的伤药;他没醒来之前的衣食住行,全都由他一手包办,醒来之后也差不多如此。
就算与他对战那日知道他是蛇灵中人,可却没法将自己对蛇灵的恼恨移情到这人身上;而在一些小事上,他总想让对方露出除了忧虑之外的第二种表情,并以此为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他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顺心意而为之,不需要什么理由,想做便做了。
而虺文忠对此也是接受良好,丝毫没有一个杀手被旁人掌握要害时那种下意识的紧张与杀意,似乎笃定自己伤不了他,也不知是信任他,还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
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李怿无意宣之于口,而虺文忠也在刻意隐瞒。他们维持着这样虚假的关系,李怿是顺从自己的心意,而虺文忠则几乎沉溺其中。
“我很好奇你的师门,究竟是何等人杰,才能教出你这样的人。”虺文忠羡慕着对方的际遇。李怿和他不同,虽然同样惨遭家变,却可以不被仇怨所纠缠,无所挂念地开始一段新生。
对方活的潇洒且恣意,还有长辈保驾护航,已经是他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我的师门?”李怿怔愣一瞬,道,“嗯……我的师门没什么名气啦,师父说,他当年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非要收下我,其实剑法是师伯教的。”
想起上官颜,李怿的眼神黯淡下来:“我师伯姓上官,在我心中,就像是父亲一般。我自有记忆以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师伯不常出门,也不好动手,但他武功很好,据说尽得师祖真传。”
“只是……都怨我。”
虽然云琦和裴嘉都曾劝慰过他,但他的心里始终插着一根刺,那就是如果不是他,最后师伯就不会被授人以口实。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难过,可是看着两位消沉的长辈,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表现出来。
“上官?这姓氏不太常见啊。我倒是听说过一人,似乎是住在终南山的。”虺文忠面上不显,内心却蓦然一震,小小的试探了一下。
实在是无法忘记,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亲眼见到袁天罡是如何逼迫那位君子,后来虽不知发生何事,可看李怿如今的表情,大概不太好。
李怿诧异道:“师伯不常出门,你也听说过他?”
虺文忠有意转移话题:“许是巧合。那你师父呢?”
“师父有教过我暗器与弓箭,还有轻功。”李怿道,“不过遇到与他相识的人,说我是他的徒弟,旁人总是小看我,故意找我切磋,却被我一一打趴下。”
李怿笑道:“其实他很厉害的,虽不长于力,却擅用巧。师叔最擅力,我从未见过武功比师叔还要高的人。”
虺文忠挑眉:“和我比如何?”
李怿认真的想了一想,然后无比耿直地回答:“你不及他。”随后又觉得自己说的过分,连忙补充,“或许你到了师叔的年纪,武功就和如今的他仿佛了。”
虺文忠低头嗦面条,暗自笑了两声,问道:“那与李元芳相比,如何?”
“嗯……”李怿空着的右手张张合合,半晌才说道:“应也是不及的,只是我与李元芳的比试,在第一百七十三招输给了他,而师叔若想胜我,大概仅需要不到五十招吧。”
“这么厉害?”
“许是师叔对我太了解,而其他人则需要试探。”
“有道理。”
李怿道:“别只是听我说。你能说说你的际遇吗?”
虺文忠道:“其实没什么可说。做杀手,本就是朝生夕死,为了不让自己死,那就只能让对方死了。”
“可是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当初我第一次杀人,吓得手都在抖。你杀过那么多人,一定很难过吧。”
虺文忠持箸的那只手微微一颤。他自做杀手以来,只有他下手狠辣无情的传闻,而同属蛇灵的人有人敬他,有人怕他,还有人憎恶他,就连小梅,都是和他互相勉励,习惯就好。
却从未一个人对他说,你一定很难过。
李怿迅速解决了自己的午饭,转而对虺文忠说:“你还需要添吗?”
虺文忠摇了摇头:“已经可以了。”
李怿点了点头,道:“李将军与你有计划,我就不打扰你了。”他呼唤仆从过来收拾,对虺文忠道,“待狄公将蛇灵一网打尽,就没人再逼你做杀手。”
虺文忠笑着点头。而在李怿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忽而变得深沉且晦涩。
最后,他自嘲地笑了。
虺文忠想,如果少年知道他至今仍是蛇灵的一员,且要给予狄仁杰致命一击,那么还会对他如此关心体贴,甚至推心置腹么。
应该不会了。不仅不会,以少年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大概还会拔剑相向。
而决战的时辰,就要到了。
一道黑影迅速融入到深沉的黑幕中,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风。
虺文忠所在的西跨院,院子里守卫的军士不知何时已经撤走。那道黑影停留在西跨院主屋的房顶,下一刻便翻窗而入,手中的刀刃发着寒光,正正对准虺文忠的胸口。
虺文忠猛然睁开眼睛。黑衣人显然十分吃惊,连忙调转落点,企图躲避,却快不过虺文忠当胸一掌。
“呃!”黑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无力地栽倒在地,捂着胸口一阵阵咳嗽,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李元芳缓步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黑衣人倒抽了一口气。
李元芳沉声道:“该让我们看一看,你的真面目了。”
他扯下黑衣人的蒙面巾,看到这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吃了一惊:“小梅?!”
虺文忠点了点头:“她就是血灵。血灵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孪生姐妹。上一次在山谷中,我就是上了他们的当,才身中剧毒。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血灵竟会是小梅。”
“小梅现在正跟随在阁老身旁,若她出手加害,以军士之力无法与之抗衡。”
虺文忠吃了一惊:“小梅随狄公去了东宫?元芳兄,我们得立刻赶到东宫向狄公禀报,若是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吧,”李元芳做出决断,“将她捆绑起来关入后园,我们立即前往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