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
寒光寺白日发生的事鲜为人知。然次日将要举行之事却是家喻户晓。
女皇武曌笃信佛教,她即位后,神都左近佛寺兴盛,国内拜佛之风盛行。
此次盂兰盆节,她感于这一年多来关河宁定,民生安乐,便要亲往神都城郊的寒光寺进香。
女皇亲往,非同小可。早在月前,寒光寺便已戒严,皇帝亲军日夜检查,生怕出一点纰漏。可就在四月七日这天,还是让他们挖出了一具无头尸体。
此时,狄仁杰对朝堂上,女皇所说“由他代表六部九卿为首代为进香”一事心中存疑,因为这个进香的人选本应是太子才是。狄仁杰疑惑万分,便向他的学生张柬之询问。
张柬之将太子这几个月把一妓子养在别院,被武三思一党抓住机会狠狠参了一本之事告知于他。
可太子当年从圣人被贬为庐陵王,好容易被封为太子回到神都,更是谨小慎微,如何会甘冒如此大不韪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二人都对此存疑。可进香大事在前,二人只得将此事暂存心间,只待来日再说。
张柬之径自回值房。不大一会,桓斌便来找到狄仁杰,将寒光寺内忽然发现尸首一事告知与他。
狄仁杰随他前往寒光寺,这一查,便觉出蹊跷。
待回府,正巧李元芳归来,狄仁杰从李元芳的叙述中,终于得出了闪灵在明日要到寒光寺中刺驾的消息,联想到白日在寒光寺发现的尸体,他惊觉定是有人潜入寺中,于是趁夜前往,务必消灭这隐藏的危机。
虺文忠从容地擦他的刀,将刀身擦得雪亮,随即闭了闭眼。
半晌,他将刀平举起来,刀身上清晰地映出他深邃的眉眼。随即烛火熄灭,一道人影辗转腾挪,顷刻消失不见。
他一路疾行,在寒光寺内找出了几条逃生之路,随即隐没在次日将要进香的大雄宝殿,将殿中摆设记在心中。
李怿暗中跟随狄仁杰来到寒光寺,看他清查寺中僧人,成功用小梅的那块蛇形木牌,将假扮成僧人的人诈了出来。
李怿皱了皱眉,发现此人的易容手段,和崇州时那位影子相差不多。
此人武功不高,李元芳观察半晌,排除了他就是闪灵的可能。
如燕将之擒获,问出他是血灵的属下,还未等再问,这人便被一发无影针取了性命。
李怿目光一凝,来不及转头看,余光便察觉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飞速离开。
李元芳随后追了上去。李怿看了狄仁杰一眼,也迟一步追上去。
当他来到大雄宝殿,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率先推开门,只见到昏暗的殿宇之内,佛像两端,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一个是李元芳,至于另外一个……
李怿瞳孔骤缩。
如果他并未看错,那身穿白色圆领袍,换了一个蛇形发髻的年轻男子,正是他两年前于江州黄国公府废墟前,遇到的那位挟持他的白衣人——李忻,李文忠。
殿门骤开,李元芳和虺文忠都下意识地向门口看去。李元芳对他没什么反应,虺文忠却心头大震,此时此刻的内心竟也莫名其妙地和李怿的想法重合了。
李怿关上殿门,在距离他们战圈两丈之外停了下来。他并未说话,只是紧抿了嘴唇,只有攥住剑柄的左手,隐隐约约泄露了他的情绪。
虺文忠大概想到了是他,不过此刻他带着易容,加之光线又暗,虺文忠勉强收回心绪,重新面对李元芳,笑道:“想不到李元芳也找了个帮手。”
李元芳道:“这是你我二人的战场。”
李怿也从善如流地后退两步,靠在大殿门柱上,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继续。
虺文忠笑了笑,向李元芳道:“不知我们两个,谁更快一些?”
二人各自亮出兵器,李怿看到了熟悉的竹筒刀,不知怎么开了个小差,想起了这人当时将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一夜。
随即不由自主地揉了揉手腕,感觉被他按住脉门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
这时候,二人同时出手了。李元芳精于刀,不是说他的剑术不好,只是不如刀术。
李怿练剑十余年,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剑,却明显能看出李元芳被剑限制了剑路。剑法讲求轻灵多变,一触即走,剑法可以简单,剑光却可以给予对手无限的迷惑。然而李元芳出剑大开大阖,虽然也是一种剑路,却在一定程度上放慢了自己的速度。与其说他在用剑,不如说是在用刀。
而他的对手虺文忠,身法一流,速度极快。他手中的竹筒刀形制奇特,然而也改变不了那是个短兵的事实。不过这种兵刃刀刃狭长,刀柄几乎与刀刃等长,这代表着只要他换一种持刀方式,便可以瞬间成为长兵器。
二人身法极快,此刻已经叮叮当当对战数十招,他们外放的锋利刀气将殿中的供果瞬间切开,李怿看得津津有味,此刻也舔了舔嘴唇,不过一想到那是供果,还是算了。
宫殿大门也被适时推开,狄仁杰和如燕闯了进来,看二人战斗之激烈,心惊胆战,如燕惊慌道:“这一定就是闪灵!”
二人也不敢靠近他们的战圈。此刻李元芳和虺文忠二人势均力敌,在大殿之中几乎打成两道残影。除了李怿还能看清他们的招式外,其余人只能看到两道模糊的影子。
二人交手片刻,干脆以梁柱和幢幡的遮挡来互相攻防。虺文忠用力蹬向梁柱,以其反向的巨大力道借势用刀背猛击李元芳剑身薄弱处。李元芳被震得一阵酥麻,幽兰剑不由得脱手而出。
狄仁杰和如燕发出了一阵惊呼。
虺文忠飞速绕过他,再次向对面梁柱借力,没想到李元芳一个后仰,顺势拔出了自己的刀。
李怿:……算了,就服李元芳。
如果是平常切磋,被打落兵器也就可以宣布认输,可这生死之间,采用什么手段都情有可原。何况是高手之间的战斗,每多一个底牌便多一分胜算。
李元芳:“……你太快了。”
虺文忠道:“如今看来,这正是我的弱点。”
他尽量将目光放到李元芳身上,用余光偷偷地看了看正在一步走过来的李怿。
李怿没有说话,任由李元芳发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虺文忠神色暗了暗,他终于明白,在这次刺驾行动中,肖清芳让他前来的原因。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人。”
所以,那个把李元芳引到这里的人,究竟是谁呢?是一年前便在邙山分坛准备此事的小凤?还是……
未及细想,李元芳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样的人不会撒谎。”
虺文忠定了定神,背在身后的手握住一枚烟丸。笑道:“谢谢。但是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李元芳笑道:“哦?你怎么从我的刀下逃走。”
虺文忠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你的刀刚刚一挥,我就再也不会走了。不过只要你给了我机会,那就再也留不住我了。”
下一瞬间,白烟腾起,虺文忠早已离开。李元芳大惊,道:“我去追!”
在他说话间,李怿早已腾空而起,紧跟着那道白影就飞出了视线。
狄仁杰忙止住李元芳:“且让裴乐去,你还另有要事。”
李怿使出轻功,紧紧跟随在白影身后。二人一先一后离开寒光寺,寺庙外便是稀疏的树林,树林越往前越密集,他们早已进入了北邙山的地界。
虺文忠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看着从树梢跳下,站在他十步之外的李怿,淡淡笑了笑。
李怿憋了满肚子话,可当他真正面对虺文忠时,却又全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瞟了一眼对方的紫色内衫和蛇形发髻,问道:“你是蛇灵杀手?”
虺文忠点点头:“不错。”
李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知怎的,心中有些难受。当年他们的见面虽称不上友好,面前之人更是挟持了他,而他却一直忘不了对方独自站在公府废墟前,那寂寥悲拗的背影。
“那你……”
“你想问的是,我当年为何去凭吊黄国公?”虺文忠笑问。
“没有。”李怿郁闷道,“你当年为何没有杀我?别说我长得和令弟相似。既然如此,难道不更应该除了我这个冒牌货吗?”
而且你武功这般高,杀当时的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你没有杀我,是不是能说明,这是你自己主观之意?
虺文忠道:“你对我构不成威胁,况且我不是滥杀之人。”
况且,他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站在他面前的,难道真的不是他的弟弟吗?
便是只有一分奢求,他也不愿下手,即便这人撞破了他内心最深的秘密。
李怿道:“你说,你不是滥杀之人。那蛇灵呢?”
虺文忠哑口无言。
李怿闭了闭眼:“我当年在北地山间,路过一处村庄。”他把当年东柳林镇遇到的事情掐头去尾地对虺文忠讲了一遍,“那些村民,合该去死吗?”
“不该。”
“手无寸铁的猎户,还有六七岁的小童……他们该死吗?”
“……不该。”
“可蛇灵都杀了他们。”李怿缓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说,蛇灵……该死吗?”
虺文忠叹息道:“蛇灵,该死。”
“那你又要做什么?刺驾寒光寺?”李怿的目光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刺驾成功,朝廷顷刻之间便会大乱,到时候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
“……知道。”
虺文忠何尝不知,事实上,他也曾用类似的话规劝肖清芳。然国仇家恨在前,伤身之痛在后,便是这许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也不敢忘记。
“你什么都不明白。”虺文忠沉声道。
“究竟是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皇帝不能死!”
沉默在二人中间蔓延。二人静默半晌,李怿沉声道,“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刺驾。”
虺文忠道:“我不想对你动手,你也不要阻拦我。”
李怿咬牙道:“你休想!”随即拔剑。
他的新剑长三尺三寸,宽二寸,剑身和他的短剑类似,前段有刃,后端无锋。
虺文忠见他拔剑,竹筒刀举到眼前。既是看着刀,又是看着对面出剑之人。
风声骤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