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父皇在对母后急切地解释:“阿雪, 你父亲和兄长平日对朕如何狂妄,你也看到了,此祸患一日不除, 朕这天子之位就一日不安,你当以家国天下为重,体谅朕的一片苦心,你且放心,朕对你的心是一样的, 你是朕的皇后, 绝无更改之意。kanshushen”
姬皇后本为将门之女,此时盛怒之下, 持剑在手, 完全不复平日的温柔, 眉目间一片厉色:“若无我父兄,你当日怎么能坐上这个位置, 贺玄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辈。”
肃安帝脸色铁青, 怒道:“阿雪,你乃贺氏妇,早非姬家女, 难道在你心目中, 朕和阿狼就比不上你的娘家人吗?你也太过糊涂。”
后面一片混乱,父皇和母后的争执贺成渊有些记不清楚了, 他看见母后持剑劈向父皇,他心胆欲裂,本能地扑了过去,在父皇的身前挡下了这一剑。
“阿狼!”
姬皇后收手不及, 那一剑从贺成渊的肩膀划过胸前,血溅了出来,一片淋漓。
外面传来喧哗的声音,卫兵们听见异动,已经涌了进来。
姬皇后的剑指着肃安帝,剑尖滴血,她的手在颤抖。
贺成渊忘记他那时疼不疼了,他只记得他跪在母后面前,哭着求她:“母后,你不要杀父皇,求求您,母后,您把剑放下来。”
肃安帝似乎也不能相信,他颤声道:“阿雪,你要杀了朕吗?你不想想阿狼吗,我们的孩子,你忍心让他一夜之间就失去双亲吗?”
若是母亲杀了父皇,那她也活不成了,贺成渊满心惶恐,拼命地哀求:“母后,母后!”
他向母亲伸出手去,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
卫兵们将此处团团围住,长戈的利刃闪着寒光,只待皇帝一声令下。
姬皇后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她的夫君,她忽然一声长叹,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地忧伤,是她留在贺成渊记忆中最后的模样,如同她的名字,姬拂雪,一身霜雪不曾拂去。
“吾不忍令吾儿成无父无母之人,亦不忍当其面、杀其父。然则,为人子女者,不能为父兄伸冤报仇,吾亦无颜苟活于世,吾当日识人不清,错付了深情,以至铸成大错,如今当以命赎之,只望九泉之下相见,父兄不要再怪罪于吾。”
末了,她深深地看了肃安帝一眼,一字一句地道:“贺玄章,你要善待我的阿狼,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恕你的!”
她回手横剑一抹,狠狠地切开了自己的咽喉,血溅了出来,洒在肃安帝的脸上、也洒在贺成渊的头顶。
来不及阻止,来不及呼喊,什么都来不及,仿佛时光永久地凝固在了那一刻。
虽然那一年的冬天那么冷,但母亲的血是滚烫的。
……
贺成渊倏然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倏然从凛冬回到夏日,此时已经季末了,空气还有些微热,深夜里,虫鸣的声音嘈嘈切切,焦躁不安。
额头上出了点汗,他动了一下,窝在他怀中的方楚楚就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嘟囔着:“嗯,天还没亮呢……”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或许是因为她正贴在他的胸口,听得到他心跳的声音,那么一点细微的差别,她在半梦半醒中也感觉到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抱住了贺成渊。
“阿狼,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娇小的身体窝在他的怀中,肌肤相贴,最亲近的接触,充实而安心。天色微明,窗外的月亮将落未落,朦胧的月光照进她的眼眸里,她的眼中是不尽的温柔。
贺成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把脸在方楚楚的头发上蹭了一下。
“做了个梦而已。”
“是噩梦吗?”
“嗯,梦到以前的事情,梦到了我母后……走的时候。”
两个人窝在一起,低低地说着话,窗外虫鸣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方楚楚好奇地问道:“你的母后……呃,不对,我们的母后,是什么样的人?我听大姑说过,姬皇后当年是长安第一美人,倾国倾城,唉,她还说,我和姬皇后一比,那就是一只秃毛的小麻雀。”
其实,当时方氏说的是:“姬皇后那样的绝代风华,大家都以为太子殿下的眼光必然是高到天上去的,谁知道殿下的眼神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看上你?”
方楚楚的手指头在贺成渊□□的胸膛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咕咕哝哝地道:“母后是不是生得特别美丽呀?”
贺成渊一把抓住方楚楚不安分的手指,咬了一口,惹得她轻轻地打他。
“是,我们的母后,美丽、聪明,又有才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晓,能奏阳春之曲、亦能做咏絮之诗,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无人能及……”
他忽然微微地笑了一下,马上哄着方楚楚:“哦,我说错了,现在有你,你和母后一样好。”
方楚楚在贺成渊的怀里拱了两下,嘴巴可甜了:“没事,我不吃醋,你放心,虽然我不及母后那么美丽、聪明,但是我会疼你,就像她疼你一样。”
她窝成一团,正好靠在贺成渊的胸膛上,在他的胸口处“吧唧”亲了一口:“母后走了,你父皇不疼你,但是你看,有我呢,我在这里。”
她模糊地感觉他低落的情绪,笨拙地试图安慰他,她在那里蹭来蹭去,就像花瓣或者云朵,软得让他陷下去、爬不出来。
贺成渊抱紧了方楚楚,把她紧紧地捂住胸口。
“嗯,是的,还有你呢。”他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又笑了一下,“将来还有我们的小阿狼和小楚楚,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刚才梦中醒来,在那个冬天,他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所有的温情都埋在了那一场大雪之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他这么想着,觉得身体又热了起来。
……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曾破晓,两个人滚在被窝里又胡天胡地闹了一气,直到后头方楚楚告饶乞命,贺成渊才依依不舍地放过她去。
这么闹了一下,方楚楚又有点倦了,蜷成一团打了个小盹儿。
再睁眼的时候,太阳早就升起来了,照进屋子里,熏得人热乎乎的。
贺成渊坐在床头,看着一封信函。
方楚楚不知道这信函是如何递送进来的,只知道她在明镜台住了两个多月,隔三岔五地都有这样的信函出现在贺成渊的手中,他也从不避她。
这些信函长的有几十页纸张,短的,譬如今日这般,就薄薄的一片,上面写了两三行字。
但是,贺成渊的神色却不同了。
其实,他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但哪怕他连一根眉毛都不动,方楚楚也能看得出他的情绪。
方楚楚滚了过去,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哎,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大清早的,别板着脸,来,笑一个。”
贺成渊放下信函,看了方楚楚一眼,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踌躇的神色。
“咦?”方楚楚马上就皱起了鼻子,“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所谓心有灵犀,有时候也不太妙,贺成渊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但终于还是压下去了,若无其事地把信函扔到一边,俯身过去:“我能有什么事情瞒你,你是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来,我们再来做点事情,多动动,你就没力气去想了。”
这个人,简直没日没夜、没羞没臊,十分可怕。方楚楚吓了一跳,赶紧又滚走了。
又闹了半天才起床,方楚楚扶着腰,觉得这日子真是苦与甜参半,让人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
这天和往常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至少方楚楚是这么想的。
她用过了早膳,正坐在庭院的树下捡叶子玩,就听得外面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
仿佛是车辇和马蹄的声音,还有许多人行进的脚步声,分外地沉重。
方楚楚莫名地有些心惊起来,贺成渊已经出来了,走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别怕,楚楚,有我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怕,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很能干的。”
明镜台的大门被打开了。
盘龙华盖遮蔽其上,长羽幡幢列于前方,青龙白虎旗分布左右,两列金吾卫持金戈以作护卫,皇帝陛下驾到。
贺成渊的目光中闪过一种晦涩不明的神色,但终于还是带着方楚楚一起跪下去了:“儿臣恭迎父皇。”
肃安帝的身边跟着大将军高敬泽,其后随同圣驾的是金吾卫统领陈尹和四位副将,几员武将均着铠甲、挎金刀,其中高敬泽手中持着他的方天画戟,寒光闪闪。
肃安帝在贺成渊的面前略一停顿,并不敢靠近,只淡淡地道:“平身吧。”
贺成渊沉默地立起身,跟在肃安帝的身后,走进了明镜阁的正殿。
肃安帝在正殿中坐下了,金吾卫皆环护殿中,高敬泽与陈尹立于肃安帝的左右两侧,四位副将分据四周。
肃安帝看了看立在下端的两人,他的目光在方楚楚身上并未停留,一扫而过,而后落在贺成渊的身上。
他叹息了一声,语气平常:“朕也有些时日未见到太子了,此处山景清静,正宜修养心性,太子看过去倒是比原来沉稳了几分。”
“是。”贺成渊简单地应了一个字。
方楚楚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促,莫名地有些不安的感觉,她默不作声地靠了过去,贴住贺成渊。
贺成渊似乎察觉到了方楚楚的情绪,他神色不动,牵住方楚楚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肃安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下面的这番小举动,他的面上甚至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容:“太子成亲之后,本应带着新妇向朕敬酒,因着有些事情耽搁了,却等到现在。”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道:“今日,就由朕赏赐你们两杯酒吧,来人哪,给太子和太子妃赐酒。”
随伺圣驾的宋太监此刻一言不发,状似恭敬地低着头,捧着一个赤金托盘送到贺成渊的面前。
赤金盘中碧玉盏,两杯清酒。
方楚楚怵然色变,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来不及思索,本能地摊开双手,挡在贺成渊的身前:“太子生病了,不宜饮酒,父皇,儿臣愿代太子尽饮此酒,求父皇恩准。”
肃安帝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但他看着方楚楚的眼神却是冰冷的:“太子和太子妃情意融洽,朕心甚慰,如此极好,今后你们也当长相守、不分离。太子妃,这酒是朕对你们心意,你应与太子共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