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廷, 玄武殿中点着迦南沉香,但这种幽深而清冷的香气已经不能平复肃安帝心情,他高坐在龙椅上, 脸色一片铁青。kanshushen
王宗和跪在下首,正在禀告:“臣奉太子之命,日常在京城周边巡防,今日恰恰经过长骊山下,见有飞鸟惊起、走兽逃窜, 其声势之大, 又不似往年春猎,故而心存疑惑, 命斥候上山打探了一番, 得知有叛军作乱, 急急率部前来,救驾来迟, 请皇上恕罪。”
这一番话,听过去滴水不漏, 肃安帝也没什么表示,淡淡颔首而已,然后威严地发问:“那些乱贼可曾擒获?须得严加拷问。”
王宗和垂首:“贼人悉数伏诛, 未获活口, 无从追究。”
肃安帝的脸的更黑了。
右丞相见状,急忙禀奏道:“这伙贼人乃是豫州林阳乱党, 臣已命人前往豫州,若有同谋相关,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肃安帝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王胜之拿下, 交由刑部处置,严加审讯,他私下有何勾当,竟令歹人在皇家猎场如入无人之境,何其荒诞!”
右丞相不敢作声,喏喏而已。
肃安帝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贺成渊立在那里,冷峻而孤傲。
肃安帝冷冷地望着贺成渊,贺成渊也不言语,父子两个相对沉默着。
迦南香的烟絮袅袅地盘绕在雕梁画栋之间,门扉掩阖,香气慢慢堆积,渐至浓郁,腻得有些发闷。
良久,肃安帝拍了拍手,沉声道:“抬上来。”
侍卫将一样裹着白布的长条状事物抬了上来,放在殿下。
“宋德。”肃安帝叫了一声,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太监听到吩咐,过去将那白布揭开了。
白布下面的事物显露了出来。
饶是宋太监见惯了大风浪,此时也免不了惊骇,脸上变了颜色。
那是魏王的尸身,或者说,看那残存的服侍,应该是魏王吧。
那尸身大约只留了半截,糜烂不堪,想是被什么东西碾来碾去,碾成了一滩烂泥,血和肉混合在一起,中间的白骨支棱地凸出来,说不出的恐怖狰狞。
宋太监的手抖了起来,马上又将白布盖上了。旁边的几个大臣眼睛瞄见了,有几个想要作呕,但碍于御前,不敢失礼,只能用手捂着嘴,勉强忍耐着。
肃安帝已经看见了,他似乎有些悲伤,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直视着贺成渊,一种阴暗的雾霾在他的眼中开始堆积。
“太子,告诉朕,这是什么?”
贺成渊波澜不动,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回道:“魏王不幸罹难,令人殊为悲痛。”
他甚至连一丝悲痛的神情都不愿意装出,依旧是冷漠的。
肃安帝终于忍耐不住,拍案怒喝:“我问你,魏王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是这等情状!”
贺成渊没有回答。
王宗和又跪了下来,以首触地:“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魏王死于贼首斧下,当时情形十分混乱,战马奔驰踩踏,待到叛乱平息,吾等收拾残局之际,才发现魏王已经是这般模样了,臣有过,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那时候,兵荒马乱,战士骑着马奔来奔去,把战场上的情形都挡住了,谁也看不清楚、说不明白。
王宗和护卫不力,但救驾有功,若罚他,寒了臣子心,若赏他,肃安帝又觉得心头邪火无从发作。
肃安帝沉默下来。玄武殿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抑感觉,以及,空气里淡淡的腐肉的臭味。
半晌,肃安帝挥了挥手:“尔等且退,太子留下。”
众臣都退了出去,连宫人和太监都远远地避到了殿外,这宽敞的大殿内,只余下肃安帝和贺成渊父子二人,以及,地上的魏王。
肃安帝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到魏王的身边,他低头看着这具尸体,眼眶微红,原本挺拔的身形似乎有点佝偻,这毕竟是他最爱的儿子,这个儿子按照他的心意成长,贤善、睿智、恭顺、孝敬,几乎无一样不好,而今却都成了一场空。
“成渊,以你的本事,应该可以救得了他。”肃安帝突兀地开口,他的声音甚至在大殿里形成了一种森冷的回响,“你是故意要他死吗?”
贺成渊无动于衷:“父皇明鉴,儿臣已经尽力,是儿臣无能。”
“撒谎!”肃安帝突然愤怒了,指着贺成渊,厉声斥责,“你不念手足之情、骨肉之谊,一心要置魏王于死地,今日如愿以偿,在人前一丝戚容也无,外人说你无心无肠,朕本是不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贺成渊神情平静地问道:“儿臣常年出征在外,诸多凶险,屡屡在鬼门关前打转,魏王可曾担忧过?”
肃安帝一口气噎住了。
贺成渊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漠的笑意,他的语气依旧平缓,又问了一句:“父皇可曾担忧过?”
肃安帝勃然大怒:“太子,你是在责问朕吗?”
“儿臣不敢。”贺成渊跪了下来,用冷漠的声音继续道,“去年的时候,儿臣出战安西,险些身死,父皇和诸兄弟远在京都,无只言片语,仿佛儿臣的生死也没什么要紧的,既如此,今日儿臣又有什么过错呢?”
“你住口!”肃安帝大步过去,飞起一脚,愤怒地踢在贺成渊的胸口。
贺成渊生生收了这一脚,纹丝不动,他抬起头,望着父亲:“儿臣那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儿臣真的死了,父皇会不会为儿臣伤心、会不会为儿臣落一滴泪?如今想来,大约是不会的吧。”
肃安帝的嘴巴动了一下,又紧紧地闭住了,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很久以前,贺成渊才是他最心爱的孩子,胜过任何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是从姬皇后身死的那一刻,还是从这孩子长大以后才开始?
无从探究。
贺成渊平板板地继续道:“儿臣若有错,就错在儿臣愚钝,不能讨父皇欢心,请父皇责罚。”
冷漠严肃的长子竟然会说这个话,大约就是在示弱了吧。或许是刚才那一脚已经将心中的怒火发泄了出去,肃安帝忽然感到了一股浓重的疲倦。
他缓缓地回到龙椅上坐下。
贺成渊依旧跪在那里,他的腰身笔挺、神情冷峻,但他垂下眼,那姿态又是恭敬的。
肃安帝的脸色阴晴不定,坐在那里久久不语,但最后,他还是叹了一口气:“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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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轻拂动了柳枝,燕子啄着春泥从水面上掠过,泛起一圈圈涟漪。
曲水河边,小女娘们穿着轻薄鲜艳的春裳追逐嬉戏,惹得不知谁家少年郎动了心思,在河边吟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几个坏心眼的姑娘拿了果子掷他,砸得可重了,不到片刻,那少年郎就抱头鼠窜而去,过往的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三月初八上己节,春光大好,长安城里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一样兴致勃勃地去了曲水河,祓除畔浴、临水宴饮、甚而至于小女娘和小郎君相约踏青,都是有的,正是一派欢快场景。
方楚楚从青州归来,第一次看到长安上己之景,心中新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路上看来看去,十分快活。
只不过,有一点小遗憾。
她叹息了一声:“可惜了,胭脂这几天有事,回自己家去了,若不然,叫她做些小点心,带着出来,坐在河边,吃着点心看着风景,可别提有多美了。”
贺成渊负手走在方楚楚的身边,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方楚楚一眼:“你不能再吃了,自从你家多了这个厨娘,你胖了不少。”
“啊?”方楚楚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自己,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的事,我的腰还是和原来一样细,喏,不信,你看、你看看,多细哪,漂亮得很。”
贺成渊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瞥了一下,又转走了。
这会儿的天气开始温暖了起来,衣裳也渐渐地薄了,她好像比去年长高了那么一些些,体态也渐渐丰盈了起来,风吹动罗裳,隐约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如同这春光,美好而诱人。
太子殿下目视前方,神情庄重严肃:“腰倒是一样细的,其他地方鼓起来了。”
“啊?哪里?”方楚楚又低头看了看,没发现,然后抬头看了看,正好逮到他偷偷地在看她。
她忽然会意过来了,马上红了脸,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登徒子,你讨打吗?忒不正经。”
阳光正正好,她打起来的力度也正正好,小拳头砸过来,果然,浑身都舒畅起来了。
贺成渊脸色平常,眼中却带着温柔笑意,站在那里由着她打。
太子微服出行,东宫的侍从都远远地缀在后面,不敢靠近,只有张熹离得稍微近一点儿。张大人看得直冒冷汗,不停地念佛。
正闹着,那边有一行人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张熹赶紧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差点要把嗓子扯破。
贺成渊总算注意到了张熹的提醒,伸出手轻轻地把方楚楚按压住了,喏,她就像一只小鸡崽,蹦达起来也是软软的,他只要一个手指头就能制住她。
那边过来的是兰台郡主,她身边的人居然是韩王贺成岳。
既然路上遇见了,韩王自然要恭敬地上前与太子见礼:“见过皇兄。”
兰台郡主脸色淡淡的,躬身一福,避在韩王的身后,并不言语。
贺成渊对诸兄弟都是一般疏远,此时微微颔首而已。
韩王微笑着,与方楚楚也见了礼:“这位想来就是方姑娘了,小王曾在春猎之时见过姑娘,姑娘箭术超群、英姿飒爽,与太子殿下正是天生一对,日后姑娘就是小王的嫂子,还需姑娘多多照拂。”
贺成渊指了指韩王,对方楚楚道:“这位是三弟成岳,封韩王。”
贺氏的皇子和公主,容貌大抵都十分出众,这位韩王看过去一团和气、言语又很亲切,方楚楚对这个未来的小叔子还是满意的。
她亦回了一礼,笑眯眯地道:“韩王殿下安好,殿下人中龙凤,翩翩君子,令人十分仰慕……”
她看了兰台郡主一眼,方才既然韩王夸她了,所谓礼尚往来,她也要客气一下,故而满脸诚恳地道:“和兰台郡主正是天生一对,男才女貌,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比你们更般配的了。”
“方家妹妹说笑了,我当不起。”兰台郡主的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她大约是有点害羞,用袖子捂住了半边脸,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
韩王一派光风霁月,闻言爽朗地笑道:“多谢姑娘夸奖,不敢当,实不相瞒,小王与郡主刚刚定下婚约,就等太子与姑娘大婚之后,就开始操办小王的亲事,今后就是一家至亲,都不用如此客气。”
韩王贺成岳其人,虽说也是一介人才,但其文不如魏王、武不如太子,在肃安帝的众皇子当中,也算不上起眼,他为人低调,平日里对谁都是笑语相对,温雅君子,让人生不出防备之心。
方楚楚当然要继续客气一下:“相逢即是有缘,韩王殿下、兰台郡主,和我们一起踏青吧,太子说等下还要去祓除畔浴,人多、热闹、好玩。”
贺成渊马上严厉地看了韩王一眼,目光如剑。
没人能吃得消太子这样的眼神,韩王也不例外,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姑娘盛情,心领而已,小王另有安排,不便同行,辜负姑娘的心意了。”
方楚楚看看韩王、又看看站在一边袅袅婷婷的兰台郡主,恍然大悟:“哦,那倒也是,你们自己去玩吧,我不吵你们,去吧去吧。”
她自认为很体贴,挥了挥手,很快拉着贺成渊走开了。
韩王面带微笑,目送两人离去,知道他们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这才回过头来,对兰台郡主道:“我是亲眼见到了才敢相信,那位方姑娘还能拖着太子的袖子走路,太子那样的人,谁能想到,竟然有这样与人亲近的时候。”
兰台郡主冷了脸:“韩王殿下这话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吗?”
韩王微微一笑,举步前行,仪态优雅似闲庭信步,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珠儿,你今日为何非要约我出来,又非要守在这条路上,不就是为了见这一幕吗,为何如今见到了却要生气,你们姑娘家的心思真叫人难猜。”
兰台郡主咬了咬嘴唇,跟了上去,含恨问道:“我不够美吗?不如那位方姑娘吗?他竟连一眼都不看我,你说了与我订婚一事,他也无动于衷,当真是铁石心肠吗?”
她的泪水落了下来。
粉腮泪眼,美人如斯,便是落泪亦是动人。
可惜贺家的兄弟都是一样的冷硬心肠,韩王只是微笑着,无情地道:“珠儿,你并不傻,为什么却在这个事情上死心眼,对,他不喜欢你,你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你还不明白吗,何苦自讨没趣,我劝你,还是给自己留两分颜面,这种话,日后千万不要再提,韩王妃也没什么不好,应当还是配得上你的。”
他自顾自地走着,并不在意身后的兰台郡主。
兰台郡主停住了脚步,望着韩王的背影,含着眼泪,语气却是冰冷的:“我不要当韩王妃,我父亲和你说过的,我所要的,只有太子妃之位。”
韩王回首,笑意不变:“其实,也未尝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