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最近出了几桩要案, 林崇正忙得焦头烂额,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小舅子回京三四天了, 也没来得及过去看看,今天见了侄女儿过来,忍不住和夫人抱怨:“大弟也十分不像话,几年未见,就和姐夫生疏起来了, 回京这些天了, 也不过来一聚,莫非要姐夫上门去请他吗?”
方氏收敛了神情, 叹了一口气:“因着大弟牵扯在当年那桩案子里面, 他怕带累了你, 不太敢过来,毕竟你这位置显眼, 背后许多人盯着,还是小心为妙。baoxiaojianduan”
林崇正沉下脸, 不悦道:“外人不知我,难道连夫人也不知我吗,我林崇正是岂是那种苟且怕事之辈?大弟竟然如此看我, 真真岂有此理, 且等着,我忙过这阵子, 须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边转头,又对方楚楚道:“侄女儿,到了姑丈这就别客气,把这当成自己家就成, 想吃什么、用什么,和你姑姑说一声,但凡我府里有的,都缺不了你。”
林崇正眉目冷峻,本来生得就十分方正,兼之他成天总板着一张脸,十足的一个老古板,家中的小辈都很怵他。
他对方楚楚说话的时候,大约是竭力想摆出慈爱的神情,可惜不太到位,看过去既严肃又别扭。
方氏使劲拧了夫婿一把:“和小姑娘说话呢,你笑一笑成不,端着个臭脸,吓唬谁呢?”
林崇正附耳过去,低声道:“夫人,侄女面前,且给下官留两分面子。”
方楚楚乖巧地低头,当作没看见。
才坐下没一会儿,大理寺又来人了,来请林崇正决议案情,林崇正脚不沾地地走了。
他这一走,方氏的二儿媳妇颜氏才敢凑过来说话。
林崇正和方氏育有二子,长子林是外任汴安知县,带着大儿媳秦氏在任上,次子林非今年年初才成亲,和二儿媳颜氏好得似蜜里调油,成天黏糊在一起,最后惹得林崇正看不过去,把次子打发到南湖书院去,勒令其不许回家,潜心读书,以备考明年的春闱。
颜氏是个性子活泼爱呱噪的,和方楚楚一下就看对了眼,两个小女人很快手挽着手、头凑着头,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说个不停。
方氏扶额:“原本一个阿颜在,家里头就像有一百只鸭子,如今再来一个楚楚,简直有五百只鸭子,好了,你们两个快走开,自己玩去,别杵在我跟前,吵得我头疼。”
颜氏朝方楚楚挤了挤眼,过来对方氏谄媚地笑道:“母亲,表妹才回京,我想明天带她出去玩,请母亲示下。”
方氏挥了挥手:“去吧,好好陪你表妹,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带她去看看,若需要银子,只管去账上支取。”
颜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
她拉着方楚楚蹑手蹑脚地要出去时,又被方氏叫住了。
方氏忽然笑了:“阿颜,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明天要带你表妹去哪玩呢?”
方楚楚嘴快:“二表嫂说南湖的景致不错,明天先带我过去转转。”
颜氏眼见瞒不住,红了脸,揉着衣带不吭声。
方氏又气又笑:“知道你要去看老二,假公济私呢,行了,别做这可怜样子,去吧,偷偷的,别叫老头子发现,不然他回头又要打老二了。”
颜氏嘿嘿一笑,拉着方楚楚飞快地跑掉了。
——————————
南湖书院凭水而筑、因湖而名,是为长安第一书院,存世已历百年,号称凡其院中学子者,不得不中举,其口气之大,颇具文人狂妄之风,世人不以为杵,反趋之若鹜。
院中讲师皆为大儒名士,学子经重重选拔而出,亦是出类拔萃之人,两下相得益彰,历届榜中进士近半出于此间,其实倒也不负其狂妄之言。
颜氏带着方楚楚在书院门口禀明了身份,才被放了进去。
书院占地极大,小半为雅舍,大半为净湖。
一湖烟波浩渺,如天心明镜,苍穹倒影,又有远山如黛,在水中写一抹微碧,湖色、山色、天色,共作一色不染尘。
此值秋季,所谓秋水长天,不过如此。
颜氏笑道:“楚楚,这南湖确是长安胜景,我也不是全然假公济私,若不是你二表哥在这里读书,等闲人还进不得来。”
方楚楚生长在青州,见惯了黄沙落日、戈壁孤烟,几时见过这等雅致之色,也啧啧称奇:“人都说长安繁花似锦,一个书院也有这般气派,真是稀罕,我小时候听我爹提起过,早些年他想考这南湖书院,考了五次进不来,气得我爷爷还揍了他一顿。”
颜氏面有得色:“你二表哥考了一次就进了,公爹还责备他不能考个前三名,丢了林家的脸。”
方楚楚笑了起来:“姑丈看过去就凶巴巴的,他可太严厉了,二表哥不容易哪。”
“可不是。”颜氏缩了缩头。“你大表哥原本可以留京任职,公爹非说要去下头历练一下才好,求了吏部,特地把他打发到偏远的汴安去,为这个,婆婆还打了公爹一顿,还有你二表哥,和我成亲没半年呢,就被公爹赶过来了,说他明年要是进不了前三甲,就要打断他的腿,他都快吓哭了。”
方楚楚挤眉弄眼:“那你还敢过来看他,小心他分了心思,考不好,要被打的。”
颜氏大大方方地道:“我想他了,忍不住过来看看,没事,反正打的是他,不是我,我不怕。”
她嘿嘿地笑了笑:“楚楚,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你二表哥过来。”
方楚楚明白颜氏这是要单独先和林非见个面,她也不点破,笑眯眯地挥手:“二嫂子你去吧,我自己玩着,不耽搁你们两口子。”
颜氏笑着啐了她一声,红着脸跑走了。
方楚楚独自一人,沿着湖边信步而行。
湖水澄净,偶有风掠过,碧色潋滟,涟漪丝丝,若笼一顷寒烟,平添了几分悠远秋意。
湖间渐渐起了微岚,空气有点儿潮湿起来,好像快下雨了。
那边隐约传来了悠扬的乐声,方楚楚好奇起来,循声而去。
转过一丛绿竹,看见另一侧的芳洲畔,有两人临湖弄乐。
一少女盘坐抚琴,如深谷芝兰,一公子站立吹箫,如玉树临风。琴与箫一唱一和,宛转清扬,随风而起、随波而流,有若天籁。
湖心绿汀上有白鹭成队,闻乐声而来,拍打着翅膀从岸边掠过,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那些白鹭飞得很低,翅膀几乎擦过了方楚楚的头顶。
她抬起头,踮起脚,望着飞走的白鹭影子,感叹着:“好肥的鸟啊,看过去真好吃的样子。”
“铮”的一声,抚琴的少女停住了弦,转过头来,朝着方楚楚娇嗔道:“何来俗物,发此厥词,扰人清静,真真粗鄙不堪,快快走开,不要污了我的眼。”
那少女正值妙龄,生得昳丽婉秀,说起来至少有九分颜色,只是满脸清高,带着十分傲气,看过去就不那么可亲了。
方楚楚岂是被人吓唬大的,当下瞪了回去:“你这婆娘莫不是有病,我就夸那鸟儿长得肥,你怎么平白无故地骂人,这书院可不是你家开的,我偏不走,你能怎的?”
那少女柳眉倒竖:“可不巧,这书院就是我家开的,我看你这俗物十分不顺眼,你再不走,我着人轰你出去。”
那少女姓孔,闺名婴宁,乃是南湖书院孔山长的女儿。孔氏一族自诩圣人之后,素来十分高傲,兼之孔婴宁容姿秀美、聪慧无双,被南湖书院众多学子追捧着,更是自命清高。
今日她与太常寺卿周家的大公子周延在这里琴箫相和,赏这湖光与白鹭,正含情脉脉之间,岂料来了一个煞风景的人,怎不令她羞怒。
一旁的周延也气恼,眼见气氛正好,接下去就可以和孔婴宁互诉衷肠了,却被一个粗俗丫头给打断了。
他见方楚楚衣裳的料子和款式都是陈旧的,通身朴素,只在头上插了一支不值钱的珐琅簪子,他心中更是鄙夷,指着方楚楚呵斥道:“看你这穷酸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奴婢,也敢在孔姑娘面前大呼小叫,姑娘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你还不识趣点走开,留下来讨打吗?”
细雨飘了下来,沾衣欲湿,点点碎碎落在方楚楚的发丝上,秋意沁凉,方楚楚却冒了火,她怒道:“看你这谄媚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走狗,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气量小,我记下你了,你再吠一句,试试看,谁讨打?”
周延脸都黑了,就要上前。
“楚楚、楚楚。”那边传来颜氏的呼声,“下雨了,快来躲雨,你在做什么?”
林家老二林非和妻子颜氏一起奔了过来,见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情形,忙道:“你是方家表妹吧,我是你二表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来,不怕,二表哥在此,大可替你出头。”
颜氏狠狠地捶了林非一下:“闭嘴,别无事生非!”
她急忙询问方楚楚:“怎么了?是不是和孔姑娘、周公子有了什么误会?”
方楚楚指着孔婴宁和周延,气鼓鼓地道:“这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张口就骂我,一个说要轰我出去、一个说要打我,仿佛这里不是书院,像是土匪窝了。”
世家公子之间,彼此都是相识的,周延一听林非叫“方家表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孔婴宁走了过来,还是一脸倨傲的神色:“我与周世兄在此抚琴论道,谁知道这村野乡女突然跑出来吵闹,十分不堪,既是林世兄的表妹,就当是个误会吧,我也不多说了。”
林非看了看孔婴宁、又看了看周延,放下脸,冷笑了一声:“周世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与我家表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怎么,如今看这情形,倒像是被人逮了个正着,我表妹才有资格发火呢,你们两个,这叫什么事?”
太常寺卿周大人的长孙周延,生母大顾氏。周延幼时,大小顾氏两位母亲就为周延和方楚楚定下了婚约,后,大顾氏自尽,小顾氏远走塞北,没几年也故去了,周家上下、包括周延自己,都刻意地遗忘了这门亲事,如今听得林非这样一说,周延当真又羞又怒,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孔婴宁气得发抖:“林非,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与周世兄之间光风霁月,自有郎朗天地为证,容不得你这般污言秽语,你和我去见我父亲,叫他评评理。”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上下打量着周延:“这个就是周家的表兄?我爹怎么说他来着……完蛋了,我爹果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成这样了,不得了,明天要叫大夫过来看看他的眼睛。”
周延心气高傲,岂能受得了这般奚落,何况他见了方楚楚就一肚子火,想着自己一个翩翩佳公子,当配得孔婴宁这样的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才对,怎会与那乡野丫头定下婚约,真是奇耻大辱。
他愤怒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满面鄙夷之色:“说什么婚约,无稽之谈,那不过是先母一时糊涂,被人撺掇,才让一些个试图攀附的小人有了可趁之机,当知龙配龙、凤配凤,不知从哪里来的破落户,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吗?”
方楚楚气得眼角都红了,二话不说,开始卷袖子。
颜氏一看不妙,她在家中见多了方氏暴捶林崇正的情形,知道她们方家姑侄大约是一脉相承,家风都是彪悍的,颜氏赶紧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方楚楚,死命拖住她:“可使不得,楚楚,我们姑娘家,娇娇柔柔的,可动不得粗,凡事交给你二表哥,你歇着、歇着啊。”
这里是南湖书院,年轻学子众多,无论什么缘由,方楚楚打人的名声要是传了出去,那可不好许配人家了,颜氏怎么敢让方楚楚动手。
而周延还在那里冷笑:“怎的,就你这小丫头还想打人不成?人说丧母之女不可娶,果然如此,看来是你母亲去得早,没把你教导好,看看你这模样,比那市井泼妇还不如,给孔姑娘提鞋都不配。”
“周延!”方楚楚被刺得泪汪汪,恨不得手中有弓,一箭射穿周延的脑壳。可惜颜氏体态丰满、力气极大,下了狠劲抱住她,她一时动弹不得,气得都快哭了。
林非闻得周延的话语,不由勃然大怒:“姓周的,你打量我林家没人吗,我家表妹岂容你如此欺负,来,看打!”
林非本来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当下扑了过去,朝着周延当胸恶狠狠地来了一拳。
周延“嗷”的一声,被打得一个踉跄。
孔婴宁尖叫了起来:“不得了了,林二打人了,快来人哪!”
周延不甘示弱,站稳了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亦扑了回去,和林非打成一团。
孔婴宁那一叫,南湖书院的学子们闻声都跑过来看热闹了。书院的日子本来就枯燥,好不容易出点事情,这群年轻的公子哥们都兴奋极了,互相通报着,转眼间,呼啦啦地就围了一群人过来。
雨下得有点密了,淅淅沥沥的,但众人才顾不得这个,连伞都不打,一个个恨不得能挤到最前面看个究竟。
方楚楚的两个表哥已经滚成一团了,无论腹中有多少文章,打起架来,也都一样粗鲁,我给你脸上一巴掌、你给我肚子来一脚,两个人的发冠都掉了,鼻青脸肿的。
旁边的人看得几乎要喝彩了。
周延早些年也是从南湖书院出去的,自有友人在此,于是彼此都有人在呐喊助威。
“林二,揍他,那姓周的小子,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赶紧揍他!”
“周世兄,打林二,狠狠打他,这小子贼坏,就该打!”
孔婴宁急得直跺脚:“你们这群家伙,快去把他们拉住啊,别打了。”
颜氏一边抱住方楚楚,一边对她夫婿喊道:“阿非,使劲揍他,没事,回家我叫娘替你撑腰,爹肯定不打你。”
方楚楚怒道:“二嫂子,你放开我,我自己打,我还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我怕他个弱脚鸡吗?”
“哎呦!”颜氏恨不得要捂住方楚楚的嘴,“我的老天啊,你说什么瞎话呢。”
正乱哄哄地闹成一团,有个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身姿高大挺拔,气势沉稳如山岳,一手撑伞,一手开道,阻在他前面的人被轻轻一拨,都身不由己地跌到边上去,倒像是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他径直走到方楚楚身边,把伞移到她头上,给她遮住雨,他的语气有点不悦:“我来给你送伞,下雨了,不去躲着,在这里看什么,两只三脚猫互相挠痒痒好玩吗?”
方楚楚抬头一看,马上激动了:“阿狼、阿狼,来得正好,有人欺负我,你给我打他。”
她一指前面:“那个人,他骂我,骂得可难听了,打他!”
“好。”贺成渊干脆地应了,把伞递给颜氏,“拿着,给楚楚遮住,不许跪。”
他的气势冷厉,言语间带着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不容人拒绝。颜氏呆呆地接了过来。
贺成渊转身走向林非和周延,只一探手,一手一个,揪住了两个人的脖子,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拎了起来,看了看,向方楚楚请示:“哪个?”
他适才撑着伞,半遮着面容,喧杂中,众人并没有看清楚,这一下,他站在那里,于一群文人儒士之中,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带着凛冽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颜氏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不许跪”是什么意思,颜氏的腿开始打摆子,手也抖得和打寒战似的,但还是勉强熬住了没跪下,死扛在那里替方楚楚撑着伞。
不知道是谁先“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参见太子殿下!”
所有人的腿都是软的,顷刻全部跪倒:“参见太子殿下!”
没有人敢抬头,雨水把地面打湿了,但他们把脸俯在泥泞中,恭敬而畏惧。
除了颜氏,只有方楚楚还站着,她呆呆地看了看左右跪了一地的人,再看了看她的阿狼,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脑袋里面空空的。
“打哪个?还是两个都打?”贺成渊耐心地问了一句。
他手里两个人一起抖了起来,可是脖子被揪住,脸都发青了,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蹬着腿在那里抖着,如同秋风里的蚂蚱。
方楚楚还没回过神来,表情恍惚地回道:“你左边手那个,穿蓝衣服的。”
贺成渊马上把林非扔掉,转而把周延一把掼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还冷静地问了方楚楚一声:“要打死吗?还是半死?”
他替女主人办事,向来十分体贴周到。
周延被一股大力摔到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又被人一脚踩上胸口,他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咯吱声,他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一边吐着血,一边气息微弱地哭着:“饶命!太子饶命!表妹饶命,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求你饶过我!”
南山书院的孔山长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到了近处,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求太子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哪!”
颜氏胆子算大的,她弄不清楚太子殿下和方家表妹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看过去,太子是对表妹另眼相待的,于是颜氏一边抖,一边压低了声音和方楚楚道:“快求太子殿下住手,可千万别打死,楚楚,那毕竟是你表哥,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楚楚脑袋瓜子基本已经卡壳了,颜氏这么说着,她也就下意识木然地道:“哦,别打死,半死就可以了。”
贺成渊飞起一脚,将周延踢了出去。
周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到那边的泥地里,滚了两下,趴在那里不动弹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跪伏于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孔婴宁的眼泪流个不停,缩成了一个小团,恨不得能就地消失。
贺成渊走回到方楚楚面前,轻描淡写地道:“好了,不过是个虫豸,不值得你生气,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别理会他。雨下大了,别贪玩,我们回去吧。”
方楚楚有些怔忡地看着贺成渊,隔着空濛的烟雨,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阿狼,模样生得好看、气度也好,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她一直以为自己捡到大便宜了,却原来,这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他不是属于她的。
“你骗我。”她突兀地说了一句。
贺成渊毫不回避地望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最温和的语气道:“我姓贺,名成渊,字悯之,楚楚,前面我和你说的话,都没有骗你。”
方楚楚沉默了一会儿,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贺成渊从颜氏手里拿过了伞,快步跟上方楚楚,把伞遮在她的上方。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贺成渊的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但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楚楚的身后,气态从容自若。
方楚楚头也不回,出了南湖书院。
她想起了那天方氏见到贺成渊时异样的举止,这才明白了过来,方氏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贺成渊的身份,却一直瞒住没对她说,方楚楚心下一片茫然,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也不回林府了,自己循着印象向家里走去。
秋雨仿佛缠绵、又仿佛清冷,随着风飘落,敲打着油纸伞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切如磋,那伞始终撑在方楚楚的上方,只是偶尔有雨滴溅过来,冰冷冷的。
一路无语,方楚楚不说话,贺成渊也一点不敢出声,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就如同,他还是她的奴隶,似乎没有变过。
走了很久很久,脚都麻木了,终于到了家门口。
方楚楚停住了步子,转过身,仰起脸,她的眼眸里曾经有过春光、有过月色,此时却带着盛着湿漉漉的雨水。
她直直地望着贺成渊,终于开口问他:“你当初为什么派人去青州杖责我爹?我爹其实并没有得罪过你,是因为我,我把你当作奴隶使唤,你恨我,对不对?”
“我错了。”贺成渊没有任何辩解,马上认错,“我那时候脑子坏掉了,一时犯糊涂,我已经知错了,后来立即就叫人追回成命了。”
方楚楚恶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眼睛都红了:“我救了你的命,你受伤的时候,是我照顾你,家里有好吃的我都让着你,我对你不好吗?你跑就跑了,还要叫人来害我家,你有没有良心?你为什么这么坏?”
可怜的太子殿下几乎没有过认罪讨饶的经验,他努力地思索了许久,还是只有干巴巴的两句话:“我错了,你别生气,我让你打。”
可是,他已经不是她的阿狼了,她才不要打他。
方楚楚后退了一步,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展开,递到贺成渊的鼻子下面,气势汹汹地道:“这个给你,我的羊,还给我。”
那是当初阿狼的卖身契,不知道为什么,方楚楚总是习惯把这东西贴身藏在身上,或许,那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了,她的阿狼,听话又能干,能给她赚许多银子。
可惜,那个人已经跑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贺成渊看清了方楚楚手中的东西,他沉下了脸,断然道:“不还。”
方楚楚愤怒了,把那张卖身契揉成一团,砸到贺成渊的脸上:“不还就不还,我不要了!”
她转身进了自己家的门,“砰”的一下,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俯身把那张纸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摊平,那纸张已经皱巴巴的,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洇开了墨痕。他折了起来,收到了胸口处,藏好。
他其实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但还是持着伞,站在门口,长久地缄默着。
门忽然又打开了。
“楚楚。”贺成渊急急向前走了一步。
方楚楚拿着一个包裹,扔到贺成渊的脚边:“你的东西,都还给你,我不要了!”
她又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失落地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把那个包裹捡起来。
沉甸甸的。
打开来,里面是一堆银子、三吊铜钱、两卷粗棉布料,一套衣裙、还有一支蓝色珐琅蝴蝶簪子。
这些,都是阿狼给方楚楚赚回来的,还有,他给她买的衣料和首饰。
蝴蝶簪子磕坏了,半片翅膀掉了下来,碎片落在雨地里,再也捡不起来了。
贺成渊想起了那个夏天,她在院子里,穿着漂亮的新衣裳、戴着这支簪子,得意洋洋地问他:“阿狼,你快说,好不好看?”
很好看,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贺成渊把簪子慢慢地握在了手心里,握得很紧。
雨越下越大了。
——————————
方氏闻讯,马上过来了。
方楚楚一看见方氏就红了眼眶。
方氏叹气:“是大姑不好,当时没敢告诉你,楚楚,你别怪大姑。”
方楚楚“哇”的一声,扑到方氏怀里大哭:“不是,不关大姑的事,我就是觉得好丢脸,他骗我,他肯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他肯定在心里耻笑我。”
方氏抚摸着方楚楚的后背,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好丢脸的,反正太子殿下都给你家劈柴了,你也不亏,谁知道他们那些贵人想一出是一出,大约也就是图个乐子吧,过了就算了,我们不去想了。”
方楚楚抽抽搭搭地想了想,又握着拳头道:“我后悔了,这会儿想想看,我就该把他狠狠打一顿。”
方氏吓了一跳:“那是一尊煞神,你躲远远的就好了,还敢打他,不要命了吗,以后可别乱说这种话。”
方楚楚抹着眼泪,想着以后再也打不着阿狼了,觉得生气,再想着归还回去的那些银子和她最爱的簪子,又觉得心疼,又气又疼,哭得更大声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方战回来了,前头说有紧急军务,把他留了一夜,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也一头雾水,此时回到家中,听得方氏和他细说这个中情形,他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爬不起来。
过了良久,他才战战兢兢地对方氏道:“那是太子殿下,我……还曾经罚他不能吃饭、罚他面壁思过……”
方氏顺手在弟弟头上敲了一下:“所以太子派人对你杖责五十,那算是轻的了,依我看,就该砍你狗头,谁给你的这狗胆啊?”
方战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楚楚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谁能想得到呢,难怪了,那样的身手、那样的气势,唉,我就说他非寻常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上头来。”
他想了想,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袋还在,真是侥幸。”
转头,他又板起脸,对方楚楚怒道:“你原来对太子殿下十分不敬,甚至还打过他,我可对你说,日后若有机会见了太子,记得要向他赔罪,求他宽恕。”
方楚楚愤怒了,脸都涨得通红:“还赔罪,做梦呢,下回再见他,我、我、我……”
她本来想说“我打死他”,但看着老父亲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她生生给憋回去了,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对,绝不见他!”
——————————
隔了两日,长信伯府的兰台郡主给大理寺卿林家的次媳颜氏下了帖子,请她去朱麓别苑赏枫。
朱麓别苑位于长安郊外,其间有半山枫林、一湾溪流,天然自成,每到深秋时节,但见枫叶如霞、碧溪成朱,实乃人间胜景。可惜那是溧阳长公主的产业,长公主下降长信伯,那别院自然也归长信伯府所有,寻常人只闻其名,不得窥见那其中美景。
颜氏娘家亦是长安望族,往日与兰台郡主曾打过几次照面,点头之交而已,不意今日竟得其相邀,颇为意外。但颜氏是个活泼的,素闻朱麓别苑之名,心驰已久,欣然应诺。
来送帖子的是长信伯府的一位管事妈妈,看过去十分精干,那妈妈还笑着道:“我们家郡主是个热情好客的性子,这回请了不少小娘子去玩,她有言道,枫叶如火,合该大家伙一起热热闹闹地看一场,才不辜负了这天地繁华之貌,少夫人家中若有小姐妹,难得这机会,不妨一起带去,凑个热闹才好。”
颜氏听了这话,想起这几天方家的表妹一直闷闷不乐的,不如也拉她去玩,解解闷也好,当下就约了方楚楚同去。
次日,颜氏和方楚楚一同坐车前往,到了西郊的朱麓别苑,下了车,竟见兰台郡主亲至门外迎接,颜氏实在是受宠若惊。
兰台郡主素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今日更是格外装扮,粉紫烟罗裳、金绣青翼裙,发间斜插着一只累丝金雀步摇,垂下来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宝光流溢,更衬得她容姿绝美,明艳不可方物。
兰台郡主笑着迎上来:“我才送我母亲出去,听说阿颜姐姐过来了,正好等着一同进去。”
她虽笑着,但神情忧郁,黛眉轻颦,颇有我见犹怜之态。
颜氏客套道:“怎敢劳郡主等候,原是我们来迟了。”
兰台郡主和颜氏寒暄着,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频频看向旁边的方楚楚。
方楚楚纳闷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无辜:“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兰台郡主把目光收了回来,勉强笑了笑:“见这位妹妹面生,多看了两眼,请勿介意。”
颜氏连称不敢:“这是我家表妹,刚从北边回来,今天蹭了郡主的光,带她过来观赏这世间难得的美景,多有叨扰,岂有介意一说。”
兰台郡主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像是强行忍耐着什么,她又看了方楚楚一眼:“北地贫乏,不比京城富庶,这位妹妹既来了,正该好好见识一下,须知这世间千姿百态,总有高低美丑之别。”
颜氏心里一咯噔,总觉得兰台郡主像是话中有话的意思,但方楚楚大大咧咧地却完全没有在意,当下也揭过不提。
过不了多久,众女宾陆陆续续地都来了,莫约十几人,皆是高门大阀的年轻贵女,兰台郡主便引着女宾们去了丹霞亭台。
亭台位于半山麓的缓坡上,满苑的枫叶正是如火时节,向下看,脚下红云层叠,向上看,前路丹霞流朱,亭台驻于云霞间,若有飞火连天之势,风吹过,红叶沙沙作响,又似山间涛声。
更有清溪自山上流经而过,溪水纯净,水底鹅卵石清晰可见,山上的红叶落于溪间,一片片随水漂流而下,如同在碧波中用笔墨染了胭脂。
众人久闻朱麓红叶之名,大部分今日才见着,皆惊叹不已。
有人在亭子里坐着赏景,以诗吟和。
有人在树下散步,时不时摘一片红叶:“你们快看,这片叶子真真是最美的。”
还有人从溪中拾起落叶,笑道:“我这片才是最美的,不信你过来,我们比一比。”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很是热闹。
方楚楚自然属于爱凑热闹的,她在地上捡拾了一大捧落叶,哗啦一下,往空中抛去,让那叶子四散飘下,落在发间衣襟,她在落叶中打着转儿,咯咯直笑。
众人看着好玩,有几个格外调皮的,也学她的样子,耍了个落叶满天飞,都笑得不可开交。
那些个老成端庄的,只在旁边抿着嘴笑,不敢过去一起闹。
兰台郡主站得远远地看着,眼神愈发幽怨:“怎么跟猴子似的,不见半点温婉娴静,太子殿下居然喜欢这样的,这、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众人耍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发现溪水中漂来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只纸船逐水流淌,看过去甚是精致玲珑,船身洁白如雪,伴着碧水红叶而来,格外惹眼。
溪边的一个姑娘忍不住好奇心,把纸船从水中捡了起来。
纸船摸过去坚韧厚实,上面还洒着点点金箔,那纸张是最上等的暮云春树洒金笺,方能沾水不湿,稀罕的是,船上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贵女们围了上来:“什么东西,快打开看看。”
那姑娘笑嘻嘻地打开,纸条上还写着字,她大声地念了出来:“楚楚,我错了。”
“噗”,方楚楚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赶紧捂着胸口,背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