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三月三上巳节,咱们南府也被邀一同去汴河赏春宴呢。”
“知道了。”南雁来躺在床上,掩唇打了个哈欠。
“朱桃,去换身好看的衣裳,再打扮一下。”南雁来笑吟吟,“说不定,咱们朱桃妹妹就叫哪家如意小郎君瞧上了。”
“小姐你惯会说笑。”朱桃红了脸。
朱桃又笑道,“我看小姐您才是咱们京城眼下一等一的红人呢。连那心气甚高的太子爷都对您青眼相看。”
心意是好的,只不过这马屁拍到马腿上。南雁来喉咙梗了一下。
但也只能无奈做出笑来,三言两语转移话题。
那日之后,南雁来再也没动过那封信。她左看右看许久,才总算勉强猜出,他画的约摸是只大雁。只是不知怎的,格外肥硕。
低头看着那雁,她默默嚼着枣泥糕,只觉得噎得慌。
费劲咽下去后,她闭着眼把这画塞进床底的箱子里了。
真不知道那太子爷又抽什么风。上辈子她嫁进太子府时,他不是还很很嫌弃她吗?
怎么着?这辈子连南湘湘入选太子妃的婚书都八字没见一撇,谢长庚倒是先跟她碰上头了?这时间线不大对啊。
南雁来思来想去,心里直道见了鬼了,上辈子她没记得有这茬啊。
于是装作压根就没收到。所幸之后数天,东宫再没动静传来。
不得不说,南雁来属实松了口气。那厮可千万别再给她神经兮兮地送什么信了。想她堂堂南府三小姐,向来洁身自好,还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却被人传了鸿雁书,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不过朱桃倒是提醒了她。
的确到了上巳节。
现当今圣上客居异乡,京城倒是一派靡靡之音,纸醉金迷。似乎大家也都没什么事好做了,但凡逮到了一个节,就务必要聚在一起,争奇斗艳地过一过。
一言以蔽之,反正就是一帮京城世家子弟,聚在一块,附庸风雅,赏花品茶。
正好这几日南雁来也躺得有点乏了。趁机出去走走,活动筋骨。她懒洋洋地从榻上走下来。
朱桃伺候她梳洗打扮,心里暗暗感叹。
以前自家小姐一年四季总一件衣服,不是深青就是绛色,虽端庄但太过肃然,根本不像豆蔻少女。白亏了小姐这么好的面皮和身段。但最近,她却忽然喜欢上了俏皮可爱的朱砂罗裙。不仅如此,似乎还喜欢起了往粥里加糖。
朱桃感叹自家小姐连头发都如此好。银梳一插进去,就一溜烟落下去了。
南雁来却忽然想起了另一番光景。上次朱桃如此给自己梳发,好像已是上辈子了。
数九寒冬,冷宫里的碳火也被烧完了。
“皇后娘娘,”彼时婢女用长满冻疮的手悄悄掐断她的白头发,低头轻声道,“陛下总会回心转意的。”
“...小姐,小姐?”
南雁来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忽地露出一个笑来,捏着一枚凤头钗插进发髻,“我好看吗?”
朱桃被她如此灿烂笑容惊了一下,“好看,小姐怎么都好看。”
轿辇早在府门口候着了。
一摇一晃到了汴河。
金池琉璃塔,隋堤垂烟柳,晴云碧树,殿宇峥嵘。
踏青客络绎不绝,担酒携食而来,饮酒赋诗,看舞听戏,赏花观草,烧香拜佛。
南雁来前脚刚下轿,就眼前一亮。
这京城上巳节她是去过的,只不多上辈子她处处看人颜色,低眉顺眼为自己两位堂姐作陪。今日彻底放宽心一看,才发现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大老远她就闻到一阵奶蒸酥酪的甜香,不由令人胃袋抽动。
朱桃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自家小姐直直朝那去了。
“这多少钱一碗?”
那小贩抬头一瞧,登时瞧见一张娇俏雪面,少女着一身朱砂齐胸襦裙,披月白香云肩,头顶飞仙髻,细眉凤目,出尘清艳。
忽然隐隐有嘈杂声从那边传来。
那边走过来一众人。正中央的人,被簇拥若众星捧月。
那人头戴帝赐宝珠,脚蹬素合靴,看起来威武神气,两只眼睛简直要翻到天上去。
“小侯爷,您刚才赌的那一手,那可真是神来之笔!”
一众人堆笑道,“那是,也不看咱们小侯爷是何等人!”
赵池身上还带着胭脂风,春风得意,远远地走过来了,却忽然看到了什么似的,眯起了眼。
“呦,我当这是谁呢!”赵池拉着长腔,“这不是前阵子在茶宴上落进池子里的南府三小姐吗?”
瞬间周围响起一阵窃笑。
朱桃攥着帕子的手骤然一紧,心里跳了一下。又是这帮人。这个京城满恶名的家伙,还真就是盯上她家小姐不放了是不是!
“素闻武乡侯威名。雁来给小侯爷行礼了。”南雁来弯腰淡淡道。
此人叫赵池,乃当今武乡侯小公子,平日嚣张跋扈,一副风流做派。生平最爱赌酒钱,逛窑子。南雁来偶见过他几面。彼时她刚入南府,上元佳节南府来了一堆人,偏巧这赵池还耍起了无赖,赖在她门前吆喝不走了。为了顾全家族颜面,她只得谦卑相迎,还叫这登徒子给扯了袖角,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雁来妹妹何必客气。”赵池啧啧笑了两声,眼珠滚动一圈,便要不怀好意欲抓南雁来的手。
她却轻飘飘躲开了,声音柔柔软软,“今日雁来还有事要做,恐怕恕不能奉陪了。”
大概是头一回吃了闭门羹,赵池竟愣了一下,“...何要紧事?”
“倒也不是很要紧。”少女淡笑,“只是比陪小侯爷聊天要稍微有趣上那么一点。”
赵池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怼了。
“...南雁来!你好大的胆子!”赵池暴怒,抬手指着她鼻子,“本小爷来找你,都是抬举你!”
“雁来虽闲,但小侯爷怕是不闲吧。您这是终于还清了凤霞楼的花酒钱?还是终于写完了令父的罚默字?”
“......”寥寥几语,赵池的脸已经铁青。
南雁来倒是依然不紧不慢,白白的小手捧着一只茶碗,朱唇小口抿着。少女本就清瘦,此刻叫风一刮,朱砂罗裙裹身,凤头步摇轻晃,竟然一瞬间叫赵池看呆了。继而他就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心说今儿还真就叫这女人看看他的厉害!
“当时我可都看见了啊,啧啧啧,这三小姐落了水,身段可真不错。”赵池阴阳怪气地玩着一柄纸扇。
饶是南雁来再不在意,此言一出,也的确太过分了些。
登徒子倒是大胆。
“小侯爷,今日上巳佳节,无数世家子弟都看着。还请小侯爷自重些吧。”南雁来淡淡道。
这么多人看着,她本以为他会有所收敛,却不成想对方却是个没皮没脸顺杆爬的主儿。
“怎么着?雁来妹妹。”赵池笑得不怀好意,“这是得了新人,忘了旧人了?”
“我可都听说了啊,那当朝太子爷给您寄了封信,啧啧啧,您还真是...会勾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窃笑起来,别的不说,那北昭太子空有名号,其实只是个提线木偶罢了。眼下谁敢逆着风头嫁进太子府,说不定改明就被打包送到邻国当质子去。
说罢赵池还捂心口,故作委屈道。“亏一个月前,你还在落雪斋前赠了我你的帕子。今日此话一出,我好伤心啊。”
瞬间周围哄堂大笑。
“你...你少在这血口喷人了!”朱桃气得浑身发抖,就差直指着他的鼻子骂了,“我们家小姐,几时给过你这种人帕子!”
“哦?”赵池却不急不恼,从袖口里掏出一卷帕子来,故作思忖道,“若不是你家小姐的,那这又是谁的?”
众人目光瞬间都被吸引过去,定睛一看。
那绢帕针脚绵密,红鱼戏水,底下却是明明白白绣了三个字,南雁来。
众皆哗然。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南湘湘也被吸引了注意,弱柳扶风地走过来。
美人稍一打量,便已了然,受惊似的掩唇,“啊,小妹,你竟然——”
“小侯爷,若您只凭这三个字便能断定我丢了一方帕子。”南雁来忽然开口,“那么我也可以照常说,这是南府嫡女南湘湘小姐的帕子。不是吗?”
忽然被点到名,南湘湘停顿片刻,继而露出无奈笑道,“怎么会?我又何苦多此一举绣上你的名字?小妹,你想倒打一耙也要讲道理,”
“哦?雁来何时不讲道理过?”南雁来平视她,“我来南府三年,帕子没换过一条。怎的姐姐前日一来我落雪斋,就找不到了?”
南湘湘面上笑容一僵。
“湘湘姐,不过也知道这事不是你做的。估计是我以前的贴身婢女。她向来有偷窃的案底。”南雁来平静道,“只不过她倒是跟你走的很近。湘湘姐,我想,这一切该是巧合吧?”
三言两语,南湘湘彻底被噎住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赵池已是彻底恼怒,居然直直伸手就要将她抓过去。
南雁来心里暗道糟糕。
她虽然口上占了便宜,但若真动了手,必定吃亏。
忽然,一只手牢牢捏住了赵池的手腕。
南雁来赶紧脱身,再抬起脸来,便看见了一张英朗的少年面庞。
“谁他妈——”赵池疼得龇牙咧嘴,刚想破口大骂,却愣住了,“齐霄?”
* * *
众人皆是一惊。原来是淮安府小公爷齐霄。
今个他怎么来了?
赵池一惊,但回过神来,就直磨牙,区区一个淮安侯有什么好怕的,那种一辈子守在漠北的穷光蛋。
他老爹可是当今皇后兄长,平阳侯长孙越的心腹部下!只要动一根手指头,这些蝼蚁就会灰飞烟灭。
想他堂堂小侯爷,生平还从没把谁放进眼里过!
今儿他还真就看上这个南雁来了!
美人虽美,但身带刺,比不上那些凤霞楼里的红绾人温顺乖巧,但着实又挠地赵池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当场就把她给掳了走。
她不是清冷吗?
那他就偏要看看,这等美人落进泥里,该是何般光景?
赵池本都开始肖想了,可谁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到手的鸭子飞了。委实令他生厌。
偏那英雄救美的蠢货还皱眉问道,“南姑娘。没事吧?”
赵池彻底暴怒。“你他妈多管什么闲事——”
忽然那少年从腰侧抽出一柄长剑,直抵他喉咙。
“想我等堂堂北昭将士,整日征战漠北,前线厮杀。尔等却在京城寻欢作乐,调戏民女。”剑翻了个挑花,寒刃贴上对方脖颈。
“......”赵池登时住嘴,流下一滴冷汗。
赵池咬牙,传言果然没错,这个齐小公爷就是个疯子。
“我不会放过你的!齐霄你给我等着!”赵池铁青着脸拂袖离去。
只留看热闹的众人,目光齐刷刷都落到了少女身上。她却还似浑然不觉,面目平静。
“看什么?都散了!”少年收剑入鞘,声音冷冷。窃窃嘲笑声听得他心烦,遂拽着她直直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待直直走出百米。才响起一声柔弱声响,“多谢小公爷出手相救。”
他似乎这才觉出来似乎哪里不妥,清秀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起红,放开了她的手,咳了一声。
南雁来这才终于得了空,暗暗揉了揉被捏出印子的手腕,弯腰柔声道,“此等恩情,雁来定涌泉相报。
“...三小姐——”
“小公爷唤我雁来便可。”南雁来抿唇浅笑。那巴掌大的雪白瓜子脸,日头正好落下暖融融的金光,竟叫他一瞬间看痴了。
遂咳了一声,别开视线。“雁来妹妹,怎么一个人逛上巳节?”
“我素来不合群,今天倒让小公爷看笑话了。”
“切勿说这种话,那赵池委实太过混账。”
齐霄低头看她浅笑的脸,忽然心底生出一种涩然来。这几年她来了京城,大概都是过得这种日子吧。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她还在漠北时,他还太小,只曾经听他父亲说过,那位南将军的千金生得极好,眉眼清冷,雪肤朱唇,近日一见,果然。
南雁来察觉到他似乎在看她,不过少年性颇羞涩,她也权当没看见,只顾低头吃自己刚买的酥酪。都怪那赵池,这么一搅局,这甜酥也彻底凉了。此时她心底才生出一股忿忿来。
看少女仍然低头不紧不慢的吃着,腮帮子都塞的鼓鼓的,看起来倒可爱得紧。少年这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雁来妹妹。”少年面色微红,从腰囊里摸出一串事物来,“这回我从塞北带了点东西,特地捎给你。”
南雁来终于停下了手头动作,低眼望去。
是串玉镯,连着一小串牛角样的饰物,是塞北常见的玩意,姑娘们都带着它,风一吹叮当响。
现在这月份,塞北估计还呼呼飘着雪吧。
许久,她终于动了动唇,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连眼睛都笑得亮晶晶的,“带雁来回漠北吧。小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