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殷怀玦饮茶的动作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惕厉。
若非戚瑶不再往下问,他几乎要以为这话是在试探。
思忖片刻,殷怀玦打消心下戒备,也不看戚瑶,只自将手中瓷杯放下,淡淡道:“殿下这么盯着怀玥,不觉得有些失宜么?”
戚瑶愣了下,忙将目光从那如玉的修长脖颈上移开。
末了,又忽然觉得有些不公平。
凭什么殷怀玥就能光明正大地看,甚至还说出那般孟浪的话,自己看就不行了。
……小气。
反正不都是女子……
哦,也是,她现在毕竟是披着太子的皮的。
余光瞥到戚瑶几变的神色,殷怀玦略微有些狐疑——今日怎么没装出那副见了他便战战兢兢的惊惶模样了?
殊不知,戚瑶正为着自己身份暴露给阿丹洛的事发愁。
相比掉脑袋,殷怀玦给的压力可太温和了。
正想着,随着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午门前出现戚和明皇色的身影。
他着龙袍立在高处俯视一众谋臣武将,面含浅笑点了点头,吩咐几句,圣宴才算正式开始,百官献礼贺寿。
知晓戚和喜好收藏字画,戚瑶早在一月前便托文太师寻了前朝大儒的书法作为贺礼。这礼物算不得出彩,但也绝不会出错。
她原本也就不想争什么彩头,戚和对她这个太子似乎永远是不即不离的态度,她并不想费劲心思去讨好一个性情不定的帝王。
更何况,她巴不得戚和不要注意她,巴不得自己在皇宫里被当成透明人。
因此,在看到其余几位皇子公主排场颇大,献上的礼物皆比她奢侈时,戚瑶也只是面色如常在席间坐着,没什么反应。
然而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戚瑶紧握的手心已经捏出细汗。
倒不是自己礼物平凡的缘故,而是因为戚瑶明显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停在自己身上。
穿过香衣云鬓,那视线显然是从北姜使团的方向而来。
戚瑶眼观鼻鼻观心将目光久久落在案上的杯盏之中,没了昨晚在浮碧亭玉石俱焚的气魄,只硬着头皮忍着,佯装未发现阿丹洛在看着自己。
好在这难熬的窘境只持续了片刻。
一众皇室子弟献完礼,阿丹洛自席间站起身来,同其他北姜使臣一道朝戚和祝寿。
戚瑶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敢抬眼去看阿丹洛。
他虽生在北姜,相貌却一点也不粗犷,举手投足之间仪态出众。加之他大安官话说得很好,因此一下成了宴席之中的焦点,将身边几个同样五官深邃的北姜男子生生比了下去。
既是王朝外交,戚和同阿丹洛一来一往之间说的便都也是些客套的表面话。
因此,在听到戚和让阿丹洛表演幻术的时候,戚瑶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戚和坐在高首,居高临下看着这位身姿挺拔的异国王子,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听闻北姜幻术高超,不知阿丹洛王子是否能为朕演示一番,也好叫我大安朝臣开开眼界?”
闻言,不仅是戚瑶,席间所有大臣皆是一愣。
幻术,无非是诸如焚纸复原、口吞宝剑、掷杯化鸟之类的表演。近年来大安与边疆夷族来往渐多,幻术便也传到了民间,颇受百姓喜爱。
可民间喜爱是一回事,摆到宫廷里便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况且,表演幻术有专门的技人,让北姜王子来演示,岂不是强人所难?
如此想着,众人皆朝阿丹洛投去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戚瑶对阿丹洛虽有几分怨恨,却也觉得戚和这要求羞辱人的意味太过明显,不禁皱了皱眉。
叫她意外的是,阿丹洛犹豫片刻后面上神情未变,只轻轻颔了颔首。
“阿丹洛恳请陛下允一盏茶的时间做准备。”
见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戚和眸中探究之意更甚,端详片刻,抚掌道:“好。”
***
一盏茶后。
宫人将端来一只白玉花盆放到案上,里头盛了新装的泥土,旁侧摆了瓷碟,其上是几粒花种。
阿丹洛便立在那桌案旁挽袖,一副当真要亲自表演的模样,看得众大臣几乎惊掉了下巴。
然而便是在这时,又听他道:“阿丹洛于幻术并不精通,一人完成有些困难,不知可否再请一人帮忙?”
戚和眯着眼睛扫了一眼那桌上简陋的物什,料想他也做不出什么大动作,于是点头,“可以。”
阿丹洛俯首致谢,缓缓扫视宴席一圈,最后将目光停在戚瑶的方向。
甫一感受到阿丹洛的视线,戚瑶微不可查颤了下身子,执杯的手都有些不稳,险些洒落杯中佳酿。
预想到情况不妙,她强迫自己稳住手,佯装无事将酒杯送到唇边,一边皱眉饮下,一边安慰自己没事。
就算真有什么事,喝醉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此想着,戚瑶便打算继续给自己灌酒,只是她还未拿起酒壶,便听阿丹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子殿下。”
阿丹洛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前,用北姜邀人的动作朝她伸出一只手,笑得温和,“可否请殿下帮个忙?”
戚瑶呼吸一滞,只觉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僵住了。
大臣们聚集的坐席处也爆发出低低的惊呼议论声。
“岂有此理!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怎可触及这种市井杂技?”
“我说他怎么答应的那么快,原来是存着这番心思!”
“这个北姜王子分明是在打大安的脸……”
“……”
席间一片哄闹,高首处的戚和面色也倏然黑了下来。
“王子这是何意?”
戚和冷下来的语气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仪和压迫力,叫午门外众人皆僵直了脊背,下意识噤声。
阿丹洛却并不慌乱,他不卑不亢对上戚和带着寒意的目光,轻笑道:“阿丹洛只是依照圣意欲请太子殿下帮忙,陛下。”
明明方才十九的年纪,气势却半分不输身着龙袍的戚和。
戚和沉默着,再次细细将这位王子审视了一遍。
整个宴会的气氛压抑而紧张,北姜与大安的关系恰如绷紧到极致、随时会断开的弦。
就在所有人以为将要产生冲突的时候,却听高处的帝王笑了一下,“也好。”
戚和和容悦色朝戚瑶看来,“尧儿,你好好协助阿丹洛王子。”
稳了稳心神,戚瑶调整回自己乱掉的呼吸,站起身来道:“……是,父皇。”
她心情忐忑地随阿丹洛走到那张桌案前,神情复杂。
看着上头摆放的东西,戚瑶实在想不出来为何需要找人帮忙。
心下正疑惑,却见阿丹洛修长的指节拿起一粒花种,埋入一旁的泥土中。
随即将案旁的花浇递给戚瑶,“好了,该殿下了。”
戚瑶:??
阿丹洛笑了下,“殿下只要给这种子浇水便好。”
闻言,戚瑶更觉疑惑,到底是接过花浇,依言往白玉盆内浇了些水。
其实不仅是戚瑶,便是看过些幻术的官员亦是一头雾水。
只见阿丹洛唇齿微动,似是在念着什么,片刻之后,戚瑶惊讶地发现那泥土慢慢松动,自其下钻出一株嫩芽来。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忘了,那株嫩芽却已快速生发伸展,抽出茂盛枝叶,至长到约莫两尺高时,倏地绽开数朵娇艳的牡丹。
“这、这怎么可能!”
席间众人纷纷传出抽气声。
戚瑶离得最近,也看得怔住了神。她鼻尖能闻见一股牡丹的香气,知晓是真花,便越发觉得神奇。
众人或失神或议论,阿丹洛道:“献丑了。”
他顿了顿,看着戚和道:“阿丹洛幻术不精,久闻大安崇尚牡丹,便借这牡丹之祥寓,愿大安繁荣昌盛,国富民丰。”
“好!”
也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宴席间的气氛一时重新热闹起来,众大臣这才了然道:“难怪要请太子殿下,唯有龙气浇泥,这牡丹才能开啊!”
戚瑶听着那些人的吹捧,眼皮一跳。
她这个冒牌太子可没什么龙气。
阿丹洛的确颇有手段,这场风波便这么被揭了过去,他这一夸,连最先发难的戚和都龙颜大悦,暂时止了刁难的心思。
似乎所有人都重新被欢欣的气氛感染,除了戚瑶。
立在阿丹洛身侧,她只觉得多待一刻便折寿一年似的煎熬。
“花浇可以放下了,殿下。”她心下如是想着,忽听阿丹洛的声音提醒道。
戚瑶顿时回过神,将花浇往案上一放,正欲归席,却被身边人唤住。
“殿下且慢。”见戚瑶转过头来看他,阿丹洛抬手指了指自己袖上的一点泥渍,道:“殿下可否带我去换身衣裳?”
戚瑶皱起眉头。
她总觉得阿丹洛是故意的,毕竟她刚刚就立在他身边,可没见到他袖子沾到泥土。
想了想,她道:“孤让宫女带你过去。”
阿丹洛沉默了下,目光定定看着她,“倘若我一定要殿下呢?”
他语气没有半分玩笑之意,戚瑶想起昨夜亭中的场景,一下子紧绷起来。
深吸一口气,她选择暂时妥协。
“……好。”
天幕沉沉,弦月高挂。
戚瑶领着阿丹洛走在长长的石砖上,身边并未带其他人。
宫人都聚集在午门处,路上极静,两道节奏不同的脚步声便十分明显,一声一声,仿佛踩在戚瑶心上。
不多时,她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忽然转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因着骤然停下的动作,她险些撞上身后的阿丹洛,好在阿丹洛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戚瑶才没有跌入他怀中。
只是才短暂触碰到戚瑶手臂,便被她毫不留情将手打开。
“后日我便该走了。”阿丹洛忽然道,顿了下,他收回落空的手,垂眼看着戚瑶,“看过特意为殿下准备的牡丹,殿下仍不打算原谅我么?”
语气里仿佛藏了几分落寞,叫人辨不清真假。
只不过此时的戚瑶也无心去猜身边人的心思。
阿丹洛又道:“还是说,殿下要再咬上几口,抑或是多踩几脚才觉得解气?”
说着,将手抬了起来,虎口处的伤痕还未完全结痂,泛着紫红的淤色。
戚瑶看着那圈牙印先是一顿,略有些不自然。不过下一瞬,她便又觉得阿丹洛说的也有几分可行性,毕竟她现在就像任人宰割的鱼,还不如能报复一下是一下。
于是,她抬起脚来,作势便要往阿丹洛靴上一碾。
可惜阿丹洛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甫一察觉到戚瑶的动作,阿丹洛便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叫,叫她踩了个空。
末了,语气变得更落寞几分,轻叹一声道:“殿下真是狠心,叫阿丹洛得了风寒仍不够,竟真的还想再踩上一脚报复。”
风寒?
戚瑶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朝阿丹洛那张俊朗的面容看去,相较平日,他唇色似乎确实有几分苍白。
想起昨夜自己推他下水,戚瑶有些心虚的偏开目光。须臾又皱起眉头来,语气不善道:“便是得了风寒,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活该。”
她神情愤愤,“况且,我不过是叫你染了风寒,你想要的却是我的性命。”
阿丹洛失笑,“谁说我要你的命了?”
“不然你一而再再而三戏弄我做什么?”
“殿下误会了。”阿丹洛收起眸中促狭,正色道:“方才请殿下帮忙,是想同殿下道歉。”
“道歉?”戚瑶微微一怔,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来,“倘若只是道歉,那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而已。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你以为我会信吗?”
“若我不这么做,以殿下见了我便躲的情形看来,莫说是道歉,恐怕是说上一个字也难。”
闻言,戚瑶一时语塞。
……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个?”她不免有些难以置信,抿了抿唇斟酌着试探道:“我没有答应你的要求,自然便也没有价值,你难道就不想杀我吗?”
“谁说殿下没有价值?”阿丹洛垂下眼眸,温柔的目光落在戚瑶面上,叫人生出深情的错觉,“阿丹洛提出要求,殿下应允也好,拒绝也罢,那是殿下的自由。”
戚瑶怔怔听着,几乎要为那双深邃的眼眸沉湎。
见她迷糊失神的模样,阿丹洛忍着喉间笑意,又道:“况且,殿下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他忽然俯下身来,声音低沉如同诱惑,“譬如现在,看在阿丹洛如此真诚的面子上,殿下是否要体恤一番感染风寒的臣下,再考虑考虑?”
闻言,戚瑶一下子醒了神。忽略自己面上微热的异样,“若你说的考虑还是玉佩……”
“是。”阿丹洛并不欲隐瞒,正色应道。
“那便免谈。”戚瑶也毫不犹豫道。
她昨夜想了又想,始终做不到用天下百姓换取自己的自由。
“好。”阿丹洛出乎意料的没有坚持,笑道:“我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来日方长。”
他太过从容,戚瑶甚至怀疑自己永远也不会从阿丹洛面上看到惊慌失态的表情。
对比起来,她心下多少生出些郁闷。
有些仓促的别开目光,她道:“你的意思是,暂时不会杀我?”
阿丹洛神色认真, “不会。”
“我保证。”
***
午门前。
因着性命危机暂时解除,戚瑶归席时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殷怀玦敏锐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想起方才她同阿丹洛一前一后回来的画面,心下无端生出几分不爽。
同那最是虚伪的北姜王子独处便罢了,还贴那么近,若是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断袖……
脑中浮现“断袖”二字,殷怀玦面色倏然怪异起来。
他蹙着眉头缓缓将目光落到戚瑶身上,第一次从上到下,一处不略地打量她。
清秀女气的面容,纤细单薄的身形,仿佛一掌可握的腰……
殷怀玦看出越多细节,便越肯定心头一时闪过的猜测。
是天生便喜好男人么?还是说,这也是狗太子藏拙的手段之一。
想到戚瑶软和的性格,殷怀玦眉头蹙得更深。
他目光停留太久,戚瑶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脑袋,眨了眨眼道:“阿玥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说着,睁着那双微圆杏眼认真看着他,一副懵懂乖巧的模样。
殷怀玦微微一怔,心跳也不自觉一滞。
幻术参考了种瓜术(:зゝ∠)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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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