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向后靠着,将脑袋搭在小推车旁,看着灰蒙蒙火烧起来般浓郁的盐田里,时高时矮,劳作着的,模糊的人影,说出自己想了一个下午的问题:“这里盐工的消耗太快了,三场闹事,都折进去很多烧盐匠,这还是我们可以根据事实估测到的,还有估测不到的,长时间不服盐的、被体力劳作累死的、因为糟糕的卫生环境得疫病死的、还有,被这帮官兵折磨死的......”
说着,她话到嘴边却突然哽咽地发不出声音,她来到这里的时间短暂,其实大多都不是很清楚明了,但那一双双求生若渴,却又孤注一掷想要求死的绝望眼睛她又怎会看不明白,那是水渍流干的荒芜裂土,即使难过,也寂寞无声到什么也流不出来了,但她知道那样的眼神里讲述着什么样的故事,只是看一眼,便什么都不用说,不必说。
“这些,都只是我根据常理和看到的,可以猜出来的,那猜不出来的呢,这儿有很多小孩,看年龄就知道是来这儿生的,你觉得这里面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有几个,这还是幸运出生的,妇人产子如鬼门关出走一遭,这儿的卫生环境连畜生棚都不如,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运,活在这个都称不了人的躯壳里的。”
“所以你怀疑他们会从外面进口人员补货。”商沉木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对,流民、乞丐、甚至是有户口的平民百姓,这些都是他们的目标,所以殿下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例如某处灾情平的很快,或者是哪里有很多流浪人口?”
说到这儿,溪川敏锐地察觉到商沉木的目光有一丝游移,逐渐从对焦于她,晃到不知哪里。
她眯了眯眼,直接砸了颗钉子过去:“和荷家有关?”
商沉木抿嘴笑得有些抱歉,刚咧开没多大,似是发觉那眯缝眼神里有刀子,急忙又缩了回去:“原本没有什么的,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
“愿闻其详。”
“丞郜地处西北,与桑芹接壤,那里沙漠遍布,土质疏松,所以干旱多发,那里的流民也是最多的。地处偏远,经济落后,只能靠种粮食讨生活,但天公不作美,便一年白干,这也是父皇最头疼的一根硬骨头,可就在我母亲家的一个外亲上任之后,这种情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有没有可能是真有办法呢。”
商沉木支支吾吾说着,越到后面便声音越小,越不自信,连他自己也都不想承认那个人和自己有关系了。
溪川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觉得此子迟早被他那帮扶不上墙的亲戚给害死。
“好了,这也不是殿下的错,眼下如何逃出去才是正道,不知李将军的兵马什么时候来,又会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毕竟盐镇也是重地,也无法硬闯,一来二去拉扯又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但成康等不起,我们一定要闯出去。”
“如何闯,我听你的。”自从上一次贡院事情后,商沉木就对溪川生起一股坚不可摧的信任来,觉得不论发生什么,她总有办法。
溪川站起身来把住车把,向前躬身,边拉边对另一边使力的商沉木说道:“首先,我们得知道前三次,尤其是第一次,是如何起义的。”
“你有想法了。”商沉木愉快的肯定道。
“不错。”溪川信心满满地回道,“之前闹事者成功过的地方,盐镇一定有防备,所以我要弄清楚这些地方,避开重守点,声东击西。”
夜晚,照顾好昏迷的成康,溪川较为清醒适应的脑子这才发现,小小一间卧舍内鼾声如雷,几乎是每一个人都在打呼,聚在一起如同雷震子下凡。
她便明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因为脖子肿大而压迫到了呼吸道,睡觉喘气都吃力,他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从成康的妻子,媛姐儿那里打听到了想要知道的消息,她便借着月色出了卧舍,现在的她毫无睡意。
脚下原本支着柴火的架子只余一层厚厚的灰,夜晚风一吹,便覆在布鞋上厚厚一层,擦也擦不干净,只能是旧的暗下去,又有新的摞上来。
她抱膝握在架子便,感受着连皮毛都热不起来的余温,神情凝重。
此处柴火是士兵所搭,几百号人,只有五个火堆、三根柴火,过时不候。她看着媛姐儿那般活泼柔情的女子,你冲她说几句表扬的话,她就会高兴地翘起脚尖儿,回一句调笑给你,愣是在墙一般的人群中,扯乱衣衫头发,神色凶煞地抢来一杯热水,就是为了这杯水,她连手上被火燎起泡都没感觉到。
溪川和商沉木两个人肩并肩护着抢的,都只抢来半杯温热的水,因为他们根本没办法坚持在火边,在等到水烧开之后才安然退出,而那个女孩儿,竟然一个人护来一整杯开水。
而这杯开水也需要小心地计划,二分之一用来喝,四分之一用来烫贴身衣物,四分之一存起来,这里的水都被矿物质严重渗透,没办法喝,他们需要将已经烧开确保无误的水存起来,以便那天没有抢到得以续命的资源。
她看到那一条条黑色沁满不知名东西的布条,被这里的女孩儿小心收起,拿开水吝啬地浇过最中间的地方,消毒杀菌,在潮湿发霉的环境下存起来,这是她们来月事时唯一可以照顾到自己的用品,却这般无法保障人体健康。
所以她们很多人都不来了,明明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老成一圆深色凝满的年轮,不知今夕。
“所以你生宝宝的时候得多难熬啊。”溪川心疼地看向媛姐儿。
那女人顶着鸟窝一般的头发,低头珍惜地将缺口杯沿处沾到的水添尽,昂起头来十分骄傲地冲溪川大方吐露自己的幸福:“是成康那个老汉儿给我抢来的水,还有周围的姐姐妹妹、大汉们帮我的,那一天的热水都在我这里,怎么样,我人缘好吧!”
“好,特别好。”溪川仰头看着微笑的她却怎么也翘不起嘴角。
她是怎么这般微笑着的啊,明明那么苦。
这一比较起来,溪川都恍惚觉得自己在楚府里过的,都是天仙般的日子。
身边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溪川不必转头也知道是谁的:“殿下怎么不去睡?”
商沉木将裤腿提起,盘腿坐在溪川的旁边,顺着她仰头的方向,也看向天边半边身子隐匿在云中的月亮,那亮色一会儿躲藏,一会儿探头,如同戏耍一般,就是不肯好好悬在它该待的地方上。
“呼噜声太大了,我睡不着。”
溪川探究心大起,转头笑问道:“殿下平日里睡觉都是怎么样的,是不是,鲜花浴身,甜果铺路,黄金为席。”
“什么嘛,那是昏君。”商沉木也被这大逆不道的想象力冲走了忧愁,认真掰回某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就是普普通通一张床,只不过床席很软,像云一样,就是白天亮着的灯全部熄了,人也走了,空落落的。”
说到这儿,像是怕溪川误会了什么似的,急忙补了一句:“但好在安静。”
“真好啊,我们家的床也安静,但是茅草特别扎,床板也是硬的,之前也一直都都是硬的。”
“没关系,等你到了京城,我带你去我那儿做客,把我的床给你睡。”太子殿下非常慷慨地,向自己的朋友分享好东西。
但溪川显然并不这么觉得,她被吓了一大跳,当朝臣子竟夜宿太子殿下寝殿内,这一定是个劲爆的逸闻,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急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听着确是很舒服,但我喜欢睡硬的。”
“真的吗?”太子殿下穷追不舍,好像势必要将此等大好事推销出去,“真的不用吗,可我的床真的很舒服。”
在一通猛烈攻势下溪川根本招架不住,对于一个执着的轴孩子来说,问题是只有顺心意才能解决的,但这个心意实在是恕她无法顺着。
得空,溪川钻缝儿将白天讨论过的问题抛了出来,成功转移了商沉木的注意力。
“所以你是说前面他们的起义,都是从进入盐田后开始的。”
“不错。”溪川点头,“进入盐田后,他们就有了武器,有了武器才有反抗的机会,而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守卫较为松懈的时候,他们认为劳作了一早上的烧盐匠已经不具备反抗的能力,况且烧盐匠的午饭只有一块馊馒头,而守卫可是正儿八经的好酒好菜,这么一对比,高下立见。”
“但他们还是输了,这说明守卫的想法是正确的,工作了一早上的烧盐匠的确体力有所折损,是无法手持农具,打败装备精良的守卫的。”
“但这也有个好处。”溪川继续道,“守卫发现了自己松懈的地方,便会被此间时刻严加看管,那么其余未被发现的漏洞,反而会更加明晰。”
商沉木眉眼一弯,激动地搂住她的肩膀,兴奋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有想法了,快说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