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芽新发,春燕飞回,街边小贩泥鳅般从拥挤的人群穿插而过,尽力吆喝。
“状元手串,十文一串儿,童叟无欺啊!”
“还有高分糖,金榜题名糕,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啊。”
不少家长与学子好奇攒在一起,挑选着物什,将美好的祝愿给予考生。
偏僻一隅里,身着麻布粗衣的三人与街道边摩肩接踵的路人格格不入。
“溪川啊,你要不要吃那个糖,王婶儿他们都说很灵哒。”说话的是三人中的白发妇人,拘谨摩梭着衣服边角,板硬的麻布衣衫已经洗的发白褪色。
一旁的老汉也佝偻着脊背,穿着和妇人一摸一样的褪色硬衫,头发以槐木枝挽起,这根树枝,他昨晚磨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今天可以精神些。
而被称作溪川的是中间身量最高的年轻人,其实她也很瘦小,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白皙的面色略有发黄,两腮浅凹进去,瘦弱嶙峋的单板身材好似风一吹就倒,只是身旁两位老人的身子压的太弯,倒显得她挺拔了许多。
不用。”她回道,“事在人为,我一定不会落榜的。”
明明身着洗浆发白的粗布麻衫,瘦可见骨的倦怠脸色加叠,可偏偏无法阻挡住此人沉着稳定、势在必得的如炬目光。
两年前,她还是万人称赞、众人吹捧的状元郎,时过境迁,风霜尽拂,此时,却只得卸下一身荣光,隐姓埋名重头来过。
她本是崆县富商楚值之女楚承恩,五岁能言诗,八岁可撰文,怎奈家中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她的哥哥,楚家唯一的儿子——楚天赐,怎奈何那人虽被当掌中宝一样捧着,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废物,大字不识一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靠着脸蛋还不错,打小便是个骗姑娘的流氓。
这可愁坏了楚家人,视为命根子的单传独苗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是所有人都不肯承认的事实,可事实就是事实,随着年岁渐长,楚天赐愈发嚣张跋扈、出口成脏。
人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不招人待见的楚承恩,让她易容,顶替哥哥读书考试。
数年光阴,寒霜冻雪熬过,烈日炎炎挺过,她都无所谓,只要让她读书,只要让她在楚家能凭满腹经纶有一席位,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待楚天赐及冠之时,楚承恩考得登科状元,俘获当朝公主芳心,一道圣旨搬下,楚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为炙手可热的皇朝新贵。
楚承恩以为自己可以铺盖一卷自此逍遥江湖,可惜院前红绡锣声阵阵,泥下白骨冤屈泪洇洇。
成婚当天,楚承恩被亲生爹娘下药,随便一草席裹住丢到荒山僻壤活埋了。
他们怕功成之后露出端倪,引来灭九族的大祸,于是卸磨杀驴、斩草除根。
楚承恩在及笄生辰的这一天,差点命丧黄泉。
万幸苍天有眼,她被盗宝贼翻出来,后又被采野果子的溪家夫妇捡到,这两人没有孩子,又因楚承恩年岁尚小,自打小衣食皆缺,看起来委实像个男孩子,便当亲生儿子养了。
今日,便是抛弃楚承恩的过去,作为溪川而获新生的大日子。
曾经囊萤映雪刻在脑子里的文字蠢蠢欲动,呼应着主人迫不及待的心。
三年前,她就是在这里,获得人生当中第一个第一名,尽管顶着楚天赐的名字,但荣光和赞誉却是实打实属于她溪川一个人的。
重来一次,她要真正打响属于她的全部名号,闯到上京去,让那些坑害她的人,血债血尝。
“快来快来啊,太子给大家送及第糕了!”
人群中豁然撕开一道口子,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人手一只篓篓向中央挤来,溪川所停留的小角立刻被前方退过来的人挤的满满当当。
不少人伸出手去够篮子,以至于后排人根本看不到还没长够个子的太子爷。
前方的人哄抢着金黄酥脆的及第糕,后面的人则挤在一起,悄摸说着太子的坏话。
“傻子,他以为自己这么一弄就会收揽人心,有人记他的好?”
“就是,哪有人招徕门客是用这种方法,这不白痴吗?”
“就这还想斗过他二哥哥,以为吃了糕就能对他青睐有加,还是觉得傻子的糕真能及第啊?”
老妇听着这大逆不道的发言,瑟缩着往溪川背后躲,小声嘀咕:“这么议论当朝太子,也不怕掉脑袋。”
溪川不答,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这便是他们莹朝的太子,傻子太子——商沉木。
干啥啥不行,废物中的第一名。
据说此子是皇上登基后和皇后的第一个孩子,所以皇上极为重视,在他五岁时便立此子为太子,当时百官庆贺,一片繁荣景象。
当朝新皇弑父篡位,是个狠辣寡言的君王,所以商沉木从娘胎里便被寄予厚望,希望他成为一个博爱温和、明达心善的君主。
可惜事与愿违,太子品性是纯良了,却太过软柿子,优柔寡断、胆小怕事,逐渐从一段佳话,成为众人的笑谈。
面对外国使臣打碎茶杯、放跑进贡狮子;对藩国好不容易猎到的稀有禽类谈自由和凶残;因舍不得鞭打烈马,所以至今不会骑射;兵法看了一本又一本,老师请了一个又一个,却连纸上谈兵都难以做到,没人想当太子手下的兵。
所以大家从来都不惧背后里议论这位太子,一来所说都为事实,二来他也不会生气。
这般想着,溪川遂往后退了几步躲着,静静等待贡院在半个时辰后的开门放行,其余任何与科考无关的事她都不想管,也不想参与。
故而这偏僻一角周围拥挤的人群逐渐缩小这件事她也全然未意识到。
人群攒动间,溪川肩膀上搭着的手忽然一松,她偏头看去,竟是有人将溪老汉撞到在地,一时半会儿卧在地上攀不起来。
她急忙上前一步去扶,却不料被蛮力生生撞到一边,她忿而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挑衅神情。
那太子的侍卫竟撞倒了她的养父。
溪川屏息将心中怒气压下去,俯首好言相说:“这位大人,不知家父缘何惹恼了您,草民在这里说声抱歉,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家父一马。”
“是吗?”那人拉长语调继续摆架子,“可他冲撞了当今贵人,难道不该罚?”
溪川三人躲在贡院外最偏的角落里,连太子面儿都见不着,怎会冲撞,此人就是强词夺理,仗势欺人。
溪川急忙将头俯下更低,求饶道:“家父第一次进县,有些规矩不懂,还请太子殿下饶恕。”
即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便理应有太子殿下管教。
但……
溪川微抬首望去,之间一片鹅黄衣角挪动在侍卫磊起的人墙之后,像是卯足力气想要过来却不得空隙。
那人好似完全没理会溪川话里意思般伸腿一蹬,溪川登时眼前天旋地转,后脊一痛,整个人飞了出去,心窝处火辣辣地烧灼。
周遭人立刻洇开一圈空地来,好似见了何哄睡蒙谁,虽有怨气,但无人敢拦。
那人上前来,居高临下蔑视着她,右脚随即一抬便碾上了溪川用来写字的右手。
“太子殿下好心发放及第糕,你们却躲那么远,可真是辜负太子殿下好一番心意啊。”
溪川半撑着身子,额头处冷汗直流,光是这一句话的功夫,她便已经感觉到整只右手宛如烙铁,痛痒煎熬,若是再叫这人踩下去,自己这只手不断也得是个残废。
她深吸一口气,将思绪从右手处挪开,思考一瞬,有了法子。
她装作害怕嗫喏着开口道:“大人,太子殿下功德无量,所有考生定是都对太子心生向往,您看这么多考生聚在此处,我是衣服也挤破了也没挤到前头啊大人。”
那人上下打量一番,见溪川身上衣服破败,看起来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既然是考生啊。”
侍卫脚下募地用力,溪川只听清脆一声响,想来应当是手指骨节已被磨的错位扭筋,她咬牙卯力许久,才算是没痛呼出声。
一旁二老没她这般淡定,踉跄着爬上前去抱住那侍卫的大腿,苦苦求饶,那人却是生了副脏心烂肺,丝毫不见动容。
“是啊,我是考生。”溪川顺着话头说道,“所以我考前冲着孔圣人发誓的,绝不撒谎,谦虚谨慎,诚信备考。”
“呵,孔圣人!我还李圣人,你阴阳谁呢!”
眼前明黄色衣角轻拂过,在那人又要猛力一踩时将人拦住,溪川松下一口气,将二老搀扶起来规规矩矩跪好等候太子发话。
怎料那衣衫踌躇在前,却没有声音传来,溪川心急如焚,事实就如此光明正大摆在眼前,难道一个太子吱声还要看手下人的脸色吗!
溪川按照原计划不动声色从袖口中伸出一截竹篾来,往衣领上涂抹一番,随后抬头。
那太子竟攀住侍卫衣角轻声言语着什么,而那侍卫却浑然不在意,低头把玩手中长剑。
溪川纳罕,短短几年未见,太子殿下竟已然窝囊到这种程度!
溪川仰起头来略有冒犯地盯住眼前之人,领口处募地被攥紧,双膝腾空而起悬在地面之上,摇摇欲坠,溪川内心一喜,这正如她期盼。
星斗大的唾沫星子洋洋洒洒,那侍卫竟是将对太子的不满全骂给了她听,一时间周遭无人敢言声,不少人将抢到的及第糕暗戳戳放回篮子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太子却顾不得尴尬,而是急吼吼跑到溪川面前,伸手想要搬开攥紧溪川衣领的手,却被侍卫一把拂开,连连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太子殿下的好意草民心领,只是大人心里郁气难抒,若不让发泄出来,草民脸上怕就不只是下雨了。”
那人一听,伸手将溪川甩飞,拔刀便要当街见血,下一秒却歪歪倒倒斜在地上,一副累虚脱了的样子。
身后侍卫急匆匆上前来两个将人扶起,竟是眼睛都疲到睁不开了。
那竹篾上涂抹的是她从山中采来草药碾的汁液,若无提前服下解药,一沾则倒。本来是打算等会给两个老人防身用的,谁料竟在此时有了用武之地。
溪川见人晕倒果断转头,朝向贡院里陈列孔子像的地方连瞌三个响头。
“考生真的从未撒谎,还请孔圣人明鉴啊!”
那侍卫撑起身子来想要再骂,溪川急忙跪下继续呼喊:“考生只为考学,从未撒谎,也从未对贵人不敬,还请圣人做主啊!”
连喊三声,那侍卫彻底晕过去不能动弹了。
四周考生以及民众一见,纷纷奇了。
一时间竟无人再敢拦。
更有甚者也照猫画虎跪下来朝圣人喊话,说的却全是与己无关的映射。
太子心下送了一口气,转头让剩下的人把晕倒的侍卫拖走,叹息一声,就要赶忙上前扶起溪川。
怎奈他往前行进一步,身后凶神恶煞的侍卫便急吼吼瞪来十几双眼睛,鼻孔喷出气来,看的溪川咽了一下口水,手脚并用爬起来:“多谢殿下关心。”
商沉木还是想跑过来动作关心一下,身后一行侍卫腰间长刀银光发亮,祭出一个头。
溪川:“......”
太子能管好自己手下就是对她最大的善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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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年错,十几寒窗空余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