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有罪 第7章 羲和之怒（一）

张弩在恐惧中渐渐睡去。在梦中，他惊觉自己全身裹满蛛网，细软柔和、恍若无物的透明蛛丝锁得他动弹不得。他挣扎起来，一阵拳打脚踢后，气喘吁吁地撕掉了身上黏腻的网子，却恐惧地发现，头顶和脚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论他如何呼喊捶打，周围都没有一丝回应。

他声嘶力竭瘫倒在地，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又一层壳子里。

醒来后，张弩一身冷汗，口干舌燥，想要语音召唤机械臂倒一杯水，声音却暗哑地连自己都意外，测了一□□温，竟然发烧了。脑子一片昏沉，他栽倒在床上，又一次昏睡过去。

这次没有做梦，也可能是做了梦但他不记得了。房间内装备的生命智能监测系统给他注射了药物，再醒过来的时候，他稍微退烧了。

在远离地球的孤星上，在铜墙铁壁般的星船里，在无人打扰的静室内，张弩感觉到的却是极大的不安全感。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跳起来关闭所有的智能设备，或是锁上门，也或是夺门而出，因为他不知道那无孔不入的异样还包含哪些，就在这个房间里，是否正有人注视着他？

他打了个哆嗦，还咳嗽了起来，头痛欲裂。

张弩从昨天带回来的一大堆东西里，翻出了一串葡萄，摆在桌面上。这是他昨天回广寒宫前去买的，问了好几家店，还是没有繁星627这个品种，张弩便随便拿了一串。

如今的他既不敢使用电脑，也不敢使用纸笔，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大脑。

他默默地在脑海中画出一个表格。

让他顺利入住酒店，这绝非坏事，反而是给他行了方便。

张弩摘下一颗葡萄放在左边。

在繁华商区保留销量不佳的老品牌，让张弩能够买到心仪的衣服，这待遇称得上尊贵。

张弩摘下一课葡萄放在左边。

体感游戏的店铺显然是故意筛选了游戏项目，刻意不让他接触到一些更有科技含量的类目，甚至不惜空置感应舱。

张弩摘下一颗葡萄放在右边。

蒜蓉生蚝本来不会被张弩买到，在他花了高价以后，竟然又被人撞翻。

张弩摘下一颗葡萄放在右边。想了想，又挪到了左边。

科技类展馆无法预约，陆中科技大学的数学讲座没能参加，临时更改的入校权限审核方式、从专业网站下载的论文竟然数据有误、辟雍学院里的种种异常……

张弩拿起整串葡萄放在了右边。

虽然不清楚是谁想要操纵张弩生活，也不明白这样做的动机，但看着桌上的葡萄，张弩继承自母亲的逻辑推理能力还是发挥了作用。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至少可以确定两点：一、这种操纵的主要目的，是让张弩尽可能地远离科学。

远离科学是出于什么考虑呢？如果接触了科学，靠近了科学，是否就会陷入危险？还是说如果他成长为一个科学家，就会对操纵他的力量产生威胁？无论是哪个思路，似乎让张弩接近科学不是会伤害到自己就是会危害到别人。

那么从反方向思考呢？张弩反问自己，如果当初顺利学习理科，不断努力在科技上取得突破，自己最想做的到底是什么，这件事是否会威胁自己，或是威胁到他人？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张弩对科学的探究源自父母的启蒙，而对科学的执念也是源自对父母的爱，他投身科学的最高目标在于向太阳复仇，建造出完整的戴森球，永久锁住太阳。

所以是这个目标有问题吗？张弩不知道原因，但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

上一个以此为目标的人是张知弦。

他死了，死于“羲和之怒”。

“羲和之怒”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就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太阳风暴的突然爆发。太阳风暴是一种很常见的自然现象，指的是太阳大气中发生的持续时间短暂、规模巨大的能量释放现象，主要是表现形式是增强的电磁辐射、高能带电粒子流和等离子体云等。

一般来说，太阳活动水平有11年左右的周期变化特征，太阳风暴的发生也随之有一定的周期性特点。在太阳活动高年，太阳风暴的发生也就越发频繁，但规模都不大，不会造成过分严重的影响。

人类科技水平在近年的突飞猛进使得对太阳风暴的观测和预警越发精准，遮天计划启动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是正值太阳活动低年开始动工建设第一根戴森环的，建设期间并未遭遇任何强太阳风暴。

第一根戴森环在举世瞩目下顺利合龙。人类组织了热烈的庆祝仪式，时任各国领袖纷纷齐聚联合国总部，将各国国旗首尾相连，形成圆环，挂在庆典仪式正中的太阳模型上，寓意人类同心协力，人定胜天。

然而一个月后，太阳突然无端爆发剧烈太阳风暴，强度超过仪器可以观测到的最高值，后来根据造成的后果估算，烈度约等于三个世纪以来全部太阳风暴释放的能量总和。

在磁场和厚厚的大气层的保护下，地球表面并没有遭受到直接可视的重创。高能辐射主要影响的是通讯导航和电力系统，全球的导航、通信、电力的瘫痪状态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虽然太阳风暴并不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直接影响，但仍旧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些次生灾害，比如重症病人的医疗维生设备的失灵、交通信号灯骤停导致的事故等。万幸的是，这种情况毕竟只是个例，这次灾难在地球上造成的伤亡人数远比地震、瘟疫等少得多。

不过，在太空中，就完全是一幅末世景象了。

由于宇宙真空环境，太阳风暴爆发喷射出的高能带电粒子不会受到任何阻拦或削弱，可以对行星上的太空基地、宇宙飞船、各类卫星等造成直接影响。

这些粒子能穿透金属外壳对其中的有效载荷产生辐射效应，引起微电子器件逻辑错误，或是材料性能衰退，引发数据误差，严重时甚至发生短路、击穿效果。在这之前，日本于的一颗X射线天文卫星就在2001年因太阳风暴而坠落。

“羲和之怒”的“罪行”是：分散在各小行星上的364个太空基地被报废；执行太空垃圾清理任务、太空基地间物资运输任务或其他太空日常作业的共计4791艘宇宙飞船解体；各类气象、导航、通信、科学等共计34290颗卫星失灵，部分坠落地球，部分飘荡在地球外围，形成了新的太空垃圾。

造成的伤亡人数超过10万，需要注意的是，这不是10万普通人，而是10万能够执行太空作业的科研人员，他们每一个都是人类中的精英，哪怕损失一个都是全人类的巨大损失。

但是生命终究是平等的。

更聪明的大脑，更强健的体魄，更沉稳的性格，这些被视作天才胜过普通人的的巨大优势，在羲和之怒面前，被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在宇宙力量这个层面上，人类就是蝼蚁，个体没有差异。

同时，在“羲和之怒”爆发的瞬间，太阳表面温度攀升到了平时的890%。虽然在建造时考虑了内侧需要承受的温度阈值，确保在了较为稳定的太阳平均表面温度的120%以上，但离太阳最近的那根戴森环,那根拆解了21颗小行星全部资源建造而成的希望之环，仍旧如同一层雾气般蒸发了。

一起蒸发的还有位于水星的第二根戴森环原材料采集基地内的所有工作人员。

包括张知弦。

“羲和之怒”后，人类的太空精英几乎全军覆没，全世界各国的太空探测能力都倒退回了原始时期。虽说毁掉的卫星、宇宙飞船、太空基地都可以重新再建，科研人员的后备力量也可以充实到前线，就算是戴森环，也无非是再拆几十颗小行星罢了，太阳系里这种资源多如牛毛。

但一种名为“羲和之怒”的传言开始悄悄滋长，一些人认为是建造戴森球触怒了太阳神羲和，引发了她的雷霆之怒，才会不合常规地爆发超强太阳风暴。

更可怕的是，这次灾难暴露了太阳活动的不可预测，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发生一次呢？要是辛辛苦苦重建后再引发了“羲和之怒”怎么办？如果下一次就是太阳氦闪了怎么办？

这些质疑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飞速传播着，以至于这个名字被直接采用并写进历史，声势浩大的反戴森球运动席卷了大地。

事实证明，人类这些年被高速发展的科技惯怀了，生发出了盲目而愚蠢的自信心，但这种自信在绝对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信心崩塌后的人类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开始闭目塞听，彻底进入了反智时代。

各国政府的态度也令人玩味，每个国家都声称本国太阳监测机构没有责任，并纷纷指责他国监测能力欠缺，甚至怀疑某些国家故意隐瞒预警，肆意打击报复。

关于重建太空力量一事，更是成为了各国重新瓜分宇宙资源，争夺太空话语权和制霸权的绝佳机会。最终，在联合国的艰难调停和各国新的太空力量均一时难以组建的现实约束下，各国签署了《宇宙开发暂缓条例暨“遮天计划”无限期延后的决定》。

以上，就是自懂事以来，张弩无数次查看过“羲和之怒”的相关资料。他认为，他对这场灾难的始末细节一清二楚。

当然，这是以前。

现在，眼前是虚假的世界：自己和其他人接触到的全然不同的各种信息，自以为每一步人生选择都是慎之又慎，坚持不懈的结果，却被证明都是在某个无形大手操控下的可笑挣扎。那么，“羲和之怒”真的是他看到的那样吗？

张弩貌似平静地吃着葡萄，心中的思绪却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难以控制。他需要查找真相，但以“张弩”这个身份现在的处境，一切都是空谈。

不过，刚才的“分葡萄”演算除了让张弩察觉到这种无处不在的控制是希望他远离科学之外，还给了张弩另一点启发：这种操纵似乎没有恶意，不会对张弩的生命安全产生威胁，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保护他，让他远离危险，为他提供很多便利。

这种保护意味着机会。

张弩走进了浴室，打开淋浴头，把温度调到最低。

反复三天后，张弩因为持续高烧，引发肺炎，昏倒在地。房间内部的警报系统及时响应，医疗机器人冲进房间，通过专用医疗通道打开了太空电梯，用最快速度将张弩送进了医院。

张弩在急救后恢复了神智，但仍需卧床休养，他非常听话地按时用药，勤加锻炼。一开始，医生和护士们几乎整日围在他床前，就连半夜张弩去洗手间，都会在那里“偶遇”某个医生。但半个月后，他们放松了警惕。

这天晚餐，来给张弩送餐的是一位新来实习的女护士，张弩归还餐具时，婉拒了女护士的陪同，独自去往洗手间。

慢吞吞地从厕所出来时，那女孩竟还在他床位边守着，张弩笑了笑，上床躺下了。

女护士刚离开，整栋楼突然响起了警报声，尖锐刺耳，激得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向外奔去，十分钟后被证实是洗手间垃圾桶的烟头触发了烟雾报警器和火警报警器，一个灭火器就解除了威胁。逃出去的病人们被陆陆续续地接回了房间。

护士长拿着名册逐个房间排查人员，她站在房间里疑惑地四处张望，一声声地喊着。

张弩？张弩？病人张弩在吗？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张弩仿佛一滴水消失在了大海里，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