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有罪 第3章 国王、牛皮鞋子和钓鱼

再次被塞进嘴里的牙刷惊醒时，张弩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散落一地的草稿纸上满是打了叉的演算。张弩沉默地重复着日常的工作，在泡茶时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相对于父亲的天纵奇才和母亲的缜密细致，张弩始终对自己的平庸耿耿于怀。

张弩的父亲张知弦和俞泰山是战友，更是“遮天计划”的副总工程师之一，一手主导了戴森点位置的计算选定工作，设计出了环日加速器中的用于消除希格斯场的的控制装置，还亲自率队主持水星拆解工作。

在理论方面也很有建树，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留下的诸多未被证明的数学公式中，张知弦成功证明了三个半，其中一个被发现是用于描述黑洞的，该公式因此更名为拉马努金·知弦黑洞公式。

和他的能力同样傲人的还有他的魄力。

童年的一个盛夏，父亲曾经给张弩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国王”和“牛皮鞋子”。

传说有一位国王，坐拥一座富裕的国家。有一天国王去到偏僻的乡间巡视，布满碎石子的小路硌得他双脚疼痛，只得败兴而归。回到王宫的国王想要颁布一道诏令——在全国的道路上都铺上柔软的牛皮。

“只是，就算把全国所有的牛皮加起来，也不够铺满道路的，这要怎么办呢？”

父亲这样提问张弩。幼年的张弩很快捕捉到了这个故事在题目上留下的漏洞，给出了和故事里那个聪明的大臣一样的答案：“那就只用两小片牛皮做一双鞋子，把国王的脚包起来就好啦！”

张知弦笑着摇头：“数千年来，人类所谓的智慧不过是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而已，故事里的国王才是真正的勇士。牛皮鞋子只是让国王的脚免受折磨罢了，而其他人仍走在硌脚的路上啊。牛皮不够，再买就好了，我们就是要把全国的道路都包起来。”

张弩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这段话时，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一直凝视着太阳。

当时，能源危机席卷全球，在种种新能源提案均无法满足人类需要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颗燃烧的恒星。

关于如何更大程度利用太阳能，人类政府召开了规模巨大的联席会议。与会者们各显神通，有建议在全球范围铺设太阳能电池板的，有建议实现天气变化的全面可控的，还有建议在其他行星建设代工厂的……

但所有人都在回避戴森球，那个分明可以近乎百分百利用太阳能的设想。

“为什么呢？”张知弦问出了这个问题。

线下线上同样嘈杂的会议室沉默了几秒钟，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讥讽地笑了起来：“Mr Zhang，你不会是想要打一把太阳伞吧，就靠现在的几块太阳电池板就以为能起多大作用？”

“不是电池板，是建造内外双层结构的壳子将太阳完全包裹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可以做到，只要我们有充足的资源。”

“你也知道要有足够多的资源才能办到，可就算把地球全挖空也不够啊！”

张知弦很平静：“谁说要挖空地球了？太阳系还有那么多行星，拆掉不就好了。”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和三个月后就启动的“遮天计划”。

张弩的母亲秦歌是一名材料学家，因提出关于硅基生命是否存在的反推演理论而引发关注，在跟随科考队进行太阳系天体考察活动时，结识了张知弦。

后来父亲总是开玩笑说，你妈妈本来是去找硅基生命的，没想兜兜转转还是到捕获了一个碳基生命。

这样两个超高智商的碳基生命体经过自由恋爱、结婚，生育出的张弩，怎么看都应该是集二人之所长，在科研道路大有所为的孩子。

幼年时的张弩确实表现出了超越同龄儿童的数学思维和逻辑推演能力，但仅限于中学前。

“羲和之怒”降临一年后，张弩从普通学校转入了辟雍学院初中部，这是人类政府为所有遭遇此难的烈士子女专门开设的免费学校，涵盖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四个阶段的全部学习生活，享受最为优质的教学资源，并和某些单位达成就业直通合作。

在这里，张弩和母亲悲哀地发现，张弩的天资并不突出，甚至可以称得上愚钝。

张弩的同学中有很多是通过基因筛选匹配后体外孕育的，但也有不少则是普通行政人员或后勤人员自然生育的，而在所有的孩子中，张弩的理工科成绩在全校排名的后10%。

对此，张弩曾经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课程确实很难，但是努努力也能听懂，可考试成绩却总是令人失望，最终母亲开解他说，或许是智商均值回归，不必强求。

进入高中后，张弩仍然执拗地选择了理科，但三年的挑灯夜战也并没有取得成效，他最终还是被辟雍学院大学部天体物理专业拒之门外。

时值母亲重病，张弩复读后按母亲心愿考入了地球古文化研究专业。

母亲没来得及看到张弩入学，临终前最后的心愿是让张弩将骨灰撒在位于水星的纪念遗址旁：“你父亲没有消失，他的微粒散落在太阳系的所有角落，凡是阳光照射的地方，我都会和他重逢。”

这场太空葬礼是由俞泰山陪着张弩一起去的，办完事情后，张弩在心里向母亲道歉。

他没有打算听母亲的话，安安心心读大学，再按部就班过日子。

他一定要向太阳复仇。即便他是如此的愚钝，即便这条路会无比艰难。

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着父亲的研究，为了不被打扰，在毕业后主动申请了广寒宫的工作，但研究进展实在非常不顺利。

张弩昨晚研究的是关于重力辅助激光聚变技术中的一个数学模型，这是建造戴森球的关键技术之一，张弩试图还原自己看到的最新科研论文中的演算进度并将其再向前推进。

但遗憾的是，张弩发现自己连已经发布的研究结论都推演不出来。就在昨晚，他再一次竭尽全力做了推导，但仍旧得出了一个和他看到的论文中完全不同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凉了的浓茶一口喝干，暂时将研究放下，准备去往地球。出舱前，他还是在宇航服里穿上了那件皱皱的中山装。

不得不说，即便“遮天计划”现在被视作一次失败的尝试，但它的出现仍是不可辩驳的科技奇异点，标志着地球跨过了第一级宇宙文明，也就是“行星文明”阶段，开始向第二级宇宙文明，“恒星文明”进发。

这种质的飞跃反映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太空电梯运行速度的提升就是一个有力的说明。

这架地月双向太空电梯的推进力高达9800吨，平均速度29.4千米/秒，单程耗时不到3个小时。而这个数据在人类第一次成功登月，也就是阿波罗11号飞船的时代，是103个小时，将近4天。

张弩用这3个小时抓紧补了会觉，到站后见到了一辆军用吉普，这是俞泰山的用车习惯。张弩曾经问过他，和平年代在市区开这种车会不会太显眼了，俞泰山笑了笑，说哪有什么和平年代，战争可从没停过。

车子渐渐驶离城市，向着一片密林深处去了。

张弩了然地问：“俞伯伯在北冥湖泊吗？”

司机点点头：“是啊，首长一直在那里钓鱼，今天安排我接了你就直接过去。”

张弩在青春期也曾读过、看过一些情绪性很重的文学、影视作品，比如有个讽刺小说写到，主人公作为一个行政秘书，陪同一个高级领导出国谈判时，被要求随身携带电磁炉和面条，以方便领导在每天凌晨5点时吃上一口地道的阳春面。

张弩看过之后嗤之以鼻，一度对体制内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有些反感，可随着年纪增长，他却开始意识到了别的东西：除开一些刻意耍官威故意为难人的渣滓，很多身居高位的重要人物，就比如俞泰山这种级别的高级将领，需要时刻保持稳定的情绪，冷静的头脑和规律到刻板的生活习惯，以尽量减少各种变化带来的生物本能性的不适应。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们在需要做出某些关乎国家甚至全人类利益的重要决策时处于最佳状态。

北冥钓鱼之于俞泰山，就是那一口阳春面。

为了不惊扰鱼群，车子停在湖泊外围，司机没有进入的权限，张弩便自己向里面走去。几个军人正从那个方向出来，边走边整理文件，一些张纸散落下来，张弩上前帮忙捡起。能进入北冥湖泊深处的人无需再自证身份，那几个军人简短道谢后便离开了。

一见到张弩，俞泰山就皱起眉头：“怎么把衣服搞得皱皱巴巴的，人家小胡是讲究人，一看你这样肯定没戏了。”

张弩自觉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俞泰山身边：“昨晚忘记挂起来了，没事，就皱了一点。”

见俞泰山还想说几句，张弩赶紧转移话题：“哎，您快看，是不是有鱼要上钩了！”

俞泰山用的是老式的手持钓竿，绿色的浮漂在平静的水面上波澜不惊，俞泰山摇摇头：“在水面之外，人根本看不到鱼在哪里，唯有在鱼儿撞击鱼饵时，你才能通过那细微的波动确定它们的位置。”

北冥湖泊远离污染，被保护得非常干净，湖水浅的地方能直接看见圆润白皙的鹅卵石，深处的地方则透着澄澈的深绿，张弩不仅有些疑惑：“湖里的水这么清澈，真的有鱼吗？”

俞泰山淡淡地说：“年初的时候投放了五十万尾鱼苗，这儿不是个湖泊，而是个渔场。”

说话间，绿色的浮漂倏地不见了，又在瞬间翻腾起来，细小的涟漪以浮漂为圆心层层荡开。

俞泰山拉动钓竿：“看到你了。”

钓上来的小鱼和林子里新鲜蔬菜做成的家常菜味道很好，张弩陪着俞泰山吃完饭，再三要求换了辆低调的小车，离开北冥湖泊再次返回市区。

在车上，张弩回想起了刚刚捡到的文件，标题是《木卫二危险预警报告》，这个新闻张弩也曾听到过：木卫二不知何故挣脱了木星引力，成为了太阳系中的一颗逃逸的星体，对几架太空电梯和一些探测器构成了威胁。

在这份文件的底部，俞泰山做出了批示：“拦截并予以摧毁，立即执行。”

于是，就在张弩和俞泰山在北冥湖泊钓鱼的时候，一颗星星就要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