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栖砚死了。
一杯鸩酒了断半生功过,向来成王败寇,他自认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毒酒入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直教人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恨不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嗯……活…过来?
竹栖砚猛地睁开了眼。
鼻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旖旎香气,指尖传来丝滑的触感,竹栖砚的神思尚飘在半空,一阵恍惚。
眼前好似有个模糊的人影,竹栖砚费力的眨了眨眼,让视线逐渐清晰。
他对上了一双满含诧异的眼。
什么情况?!
竹栖砚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入目是摇曳烛光,红罗暖帐,有一人正跨坐在他身上。
但见那青年身披一件聊胜于无的红纱,此刻正衣衫半解,香肩微露,薄唇轻启,泄出几口喘|息。
再往上看时,便是一双狭长凤目,眼角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凌厉,偏偏眼尾正飞起一抹薄红,无端压下去了几分攻击性,反而给人一种冷而艳丽的感觉。
这副长相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竹栖砚这样想着,视线微微左移,看到了那人高举起的右手中握着的一支玉簪。
尖端正淌着鲜血。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从脖颈上传来的疼痛。
冷汗唰地流了下来。
下一刻,只见对方眼中狠色一闪,挥起玉簪朝自己刺来!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竹栖砚本能地抬手一挡,正好握住了那人手腕,他动了动干涩生疼的喉咙,发出了一个沙哑的音节:“等……”
那人见一击不成,眼中惊疑一闪即逝,随即抬起另一只手接过簪子又刺了下来。
竹栖砚忙用右手再次格挡,同时挺腰伸腿,两手扭住对方手腕,一把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两人位置瞬间对调,竹栖砚终于找到一丝喘|息之机,他一边缓着手上的麻劲,一边接上了刚才的话:
“等等,孤有话要说。”
可惜对方并不想听他废话,抬起腿来朝他身下蹬去,竹栖砚倒吸一口冷气,连忙退后躲开这一击,那人趁势挣脱他的压制坐起身来,手中利器眨眼间递到了竹栖砚面前。
竹栖砚偏头躲开,同时抬手向那人手腕击去,对方也看出他的意图伸手阻拦,两人就如此在床上拆起招来。
来往间簪尖划破床帐,红纱慢慢坠地,烛光里人影交叠,别有靡靡之感。
数十个回合之后,竹栖砚体内热意不降反升,他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往对面看去,只见青年出招逐渐绵软无力,分明是情动的模样。
他抓住时机,一掌拍掉了对方手里的玉簪,同时一不做二不休,扯过床上不知是谁掉落的腰带,将人两手抬高压过头顶,利落地绑在了床头。
那青年瞬间瞪大了眼睛,张口骂道:“狗贼!放开我!”
竹栖砚不慌不忙地伸手抚过对方烧红的脸颊,轻笑道:“好一只伶牙俐齿的猫儿。”
那人动作一顿,偏头就要咬他的手指,被竹栖砚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也只穿了一件绸衣,下面更是大敞着,俨然是一副要办事的模样。
再结合身后之人咬牙切齿的一声声“狗贼”,似乎并不难推测此间发生了何事。
不过眼下有更需要确认的事。
颈间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提醒着竹栖砚死而复生的事实,但此情此景分明不是自己生前所熟悉的一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仍在厉声叫骂:“狗贼笛泠音!我必取你性命!你这唔唔唔……”
竹栖砚被他骂得有些头晕,忙拿床头绢帕堵住了对方的嘴。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他信步走到不远处的铜镜前,细细打量起镜中人来。
这位对方口中的“笛泠音”与他生前模样倒是相仿,玉面狐眼,顾盼风流,不过眉宇间的脂粉气太重,少了几分属于“竹栖砚”的锐利。
竹栖砚伸手摸了摸脖子上被捅出的伤口,这一番折腾下来,血竟没有流出多少,反而有渐渐止住的势头。
倒是稀奇。
竹栖砚看向铜镜旁的桌案,案上靠近镜子的一边放着些头冠发簪,皆是他没有见过的样式。
他又踱了几步,走到桌案另一边,这里放着的似乎是主人平日里把玩的物什,他粗略扫了一眼,能叫上名字的没几个。
看到最后,竹栖砚眼前突然一亮,他伸手拿起一把崭新的折扇缓缓展开,见上面绘着一幅山水画,甚至还有题诗——文字他竟然看得懂。
竹栖砚信手扇了几下,却觉得扑面而来的扇风里似乎夹带着一股奇特的力量。
这力量是他从未见过的。
竹栖砚再定睛看去,只见扇面上的字好像活了过来,正浮起蓝色的光。
“啪”的一声,扇子被重新合住,竹栖砚将之抓在手中,用扇骨轻轻敲击着另一手的掌心,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心念急转。
他现在已然确定,自己所在的绝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有些难办啊,竹栖砚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这种情况,似乎该称为——穿越?
***
“唔唔唔……”床上之人还在费力挣扎着,冷不防被抽走了嘴里的绢帕,忙抓紧时间缓了缓酸痛的嘴。
他的目光一瞬间冷了下来,直直看向身上一脸戏谑的人,开口问道:“你不是笛泠音,你是谁?”
“呵呵,你果然不是寻常之辈。”竹栖砚看着对方冷静的双眼,心知方才此人展现出的一切不过是对自己的试探。
他展扇轻摇,眼里带了几分赞许之色:“那便开诚布公罢。
孤王名叫——竹栖砚。”
“竹栖砚……”青年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忽略此人奇怪的自称,又连声质问道,“你为何会作为笛泠音活过来?莫不是‘夺舍’之法?”
“哈,”竹栖砚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自己杀害‘笛泠音’的事实了。”
青年咬唇冷眼相对,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短短一句话也会被对方掰开了寻出破绽之处。
“孤不知你口中‘夺舍’之法为何,”竹栖砚一脸真诚,“孤王并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这下轮到青年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孤在以前的那个世界死亡,而后魂魄——不知你们是否是这么叫的——总之就是穿越到了此处,恰巧附在了这位倒楣的笛泠音身上。”
青年半信半疑地看着竹栖砚,就见对方将扇子一合,冰凉的扇骨抵在他脸上。
“孤王知晓此事有些匪夷所思,与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希望你能与孤合作。”
“合作?”青年冷笑道,“你好大的脸,我凭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要和你合作?”
“嗯……”竹栖砚眼中赞许更甚,他抬起身子环顾四周,悠悠道,“一个承欢的男宠,在侍寝当晚杀掉了他的主子,目的有二。”
“一者是泄愤,他被逼至此,一身傲骨不堪折辱,怎肯委身他人,于是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杀了强迫之人。
一者是下策,他或为蓄意专门杀人,或为搏命委屈求生,早已多有筹谋,不料均未成功,万不得已铤而走险出此下策,预备趁今夜对方毫无防备之时,杀人逃命。”
“若是前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会在此反复试探,与孤王讨价还价呢?”
“你——”青年眼里已满是震惊。
“既是为逃出生天,那孤王便是与你同样身陷囹圄,又兼占了你主子的身体,若孤是你,便要好好利用这意外得来的机会,一举逃脱才是上策。”
“……”青年徒劳地张了张嘴,愤愤道,“若我不肯呢?”
“呵呵,如今孤王为主你为奴仆,杀你不过一句话的工夫。”竹栖砚暗示地摸上自己包扎过的脖颈,嘴边仍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也可玉石俱焚,告发你修炼‘夺舍’禁术,反正你百口莫辩。在此处,修炼此等禁术的下场可是比死还要痛苦。”青年冷声道,“万望阁下铭记在心。”
“这算是要挟么?”竹栖砚道,“孤王记下了,不过……”
他低下头,在对方通红的耳边轻轻吐息:“…你还要继续忍着么……孤见你…十分痛苦啊。”
他抚上对方滚烫的身体,继续轻声道:“笛泠音的药好似发作了呢……”
青年咬牙切齿:“笛——泠音!!!”枉他多加防备,未想到此贼的手段竟如此下作!
他压制了多时,原以为计划成功可以脱身,谁知…谁知……
“呵,”竹栖砚游刃有余地引着他,看对方渐渐眼神迷离,他以扇子挑起对方下颌,“作为回报,告诉孤王你的名字。”
“苍…峦……”
“嗯——”竹栖砚似信非信地应了声,如施舍般抱住了已经混乱的青年。
“既是合作伙伴,孤王怎仍心看你受苦。”
他低下头,朝那张泛红的唇吻了上去。
“阿峦,就让孤…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
苍峦倒在锦被间沉沉睡去了。
竹栖砚却毫无睡意——任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醒来,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还摊上这等糟心事,都不可能睡得着。
他从这倒霉少爷一堆花里胡哨的衣服里翻出一件颜色较深的锦衣穿上,下床开始细细打量起这房间里的布置来。
笛泠音的屋子分作三间,正门进入是会客之处,向西越过屏风与重帘是卧房,也是他与娈宠们欢好嬉闹之处。
竹栖砚正是从床边一路走出,入目皆是些五花八门的玩物,他着实被这少爷的纨绔之极惊了一惊。
在一层纱帘落地处,他发现了一个掉落在地的锦囊。
竹栖砚小心翼翼地捡起锦囊拿在手中,他伸手在开口处摸了摸,却不见系起的绳结。
“?”这东西要怎么打开?
竹栖砚正在纳闷间,却见那锦囊上亮起一个绿色的图案,而后竹栖砚眼前一闪,锦囊里的物品已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又是什么。
竹栖砚带着疑问,挨个将那些物品拿起来看了一遍。
东西并不多——一把很符合笛泠音品味的短剑,几张画着与方才锦囊上出现的一样繁复图案的黄纸,一枚小巧别致的玉佩,握在手中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沛然的力量。
比他刚才在折扇上见到的力量还要强许多。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瓶,上面写着“梦生丹”、“合欢散”、“焚情蛊”、“回灵丹”等等字眼,应该就是丹药了。
至于用途则写在瓶身背后,“合欢散”顾名思义,可内服也可做香料使用,只需微量便可催动情|欲。
……小少爷真是人如虎狼啊。
竹栖砚又拿起旁边的“焚情蛊”——这一瓶还没被打开过——上面写着蛊分两种,若将“子蛊”种入人体内,则可通过“母蛊”控制对方。若种有“子蛊”的人离开“母蛊”百步,“子蛊”就会死亡,其内剧毒会瞬间侵入宿主五脏六腑。
“哈,‘焚情蛊’,当真是个好名字。”竹栖砚指尖缓缓转动瓶身,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熟睡的人身上。
思虑了片刻,竹栖砚重新将瓶子放下。
还有“梦生丹”:食用少量可让人如坠梦中,有助于情事欢愉,过量则会使人神志混乱,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严重者将猝死。
……比这份说明更吓人的是,这一瓶丹药居然被打开过。
竹栖砚感到疲惫,伸手捏了捏眉心,看向最后一瓶“回灵丹”:一颗可瞬间补充灵力,让服用者短暂提升一个小境界,经常食用会产生抗药性。
灵力…竹栖砚将手边扇子打开又合住…便是这股力量么?
至于“境界”是什么,还需再了解。
***
从卧房走出穿过正厅,便来到东面的书房——书房竟有不少藏书。
笛少爷总能给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竹栖砚先是到书架前浏览一番,随后拿出几本类似百科风俗志的书册,读过之后终于对此方世界有了大致了解。
这是一个崇尚修真的世界,讲究“逆天而行,争夺机缘”,追求“渡劫成仙”。
不过虽然人人都想成仙,但修真也是有门槛的,凡人若有幸生出灵根,才有跨入修真之途的资格。
修真者纳万物灵气为己用,外强体格,内筑根基,上修神识,下延寿命,随着实力与对大道感悟的提高,不断提升自己的境界,从炼气、筑基一路攀至大乘、渡劫,而后方可成仙。
修真界世家林立,其上设有“太微府”,总管修真秩序,使修真界不至于大乱。
在诸多修真世家中,又以衣、朝、算、雪、阳、千、御七大家为尊,数万年间飞升者许多,家中资源丰厚幕僚无数强者众多,是人人向往的高山。
修真界中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描写修真路漫漫的诗,正写的是这七大世家:
江上轻舟过,白衣不染尘。
朝闻道何往,初阳东隅升。
迢迢行千里,风雪伴前程。
算尽人间事,御风九重天。
修真界的世家大多依附于这七大世家寻求庇护,许多没有背景的散修也更愿意进入世家做家臣或幕僚,以此来获得足够的修真资源。
除此之外,也有许多不愿俯首称臣的小家族或散修,对于他们而言,资源更加来之不易,因此经常有杀人夺宝之事发生。
竹栖砚若有所思,又来到书案边,这里放着一沓书信,他粗略扫过一遍后,对这位少爷的脾性及人际关系有了些认识。
笛泠音乃隽阑笛家二公子,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灵根,因为修仙无望,故而平日里好吃懒做,醉生梦死,挥霍无度,就喜欢结交些志趣相投的纨绔子弟,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做那美人裙下死的风流鬼——最后果然以死明志了。
笛家发家不过数代,靠着所持有的几处灵矿暴富,笛泠音的姑母更是攀上了千家的高枝,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他上面有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笛冷弦,与笛泠音是截然相反的性格。笛冷弦做事沉稳,颇有经商头脑,接手笛家以来将产业越做越大,让笛家地位提升了不少。
笛冷弦似乎颇为宠爱自家小弟,笛泠音四处胡闹捅了不少篓子,都是笛冷弦给他解决的。
笛泠音有个交好的狐朋狗友,名叫花胄梓,两人臭味相投,常聚在一起做些巧取豪夺之事,这位“苍峦”就是笛泠音向对方讨来的。
此人得罪花家被抓了起来,原本是要处死的,结果笛少爷正好在场,就这么看对眼了,便保下了苍峦。
虽说如此,苍峦还是被废了修为,竹栖砚从信中看花胄梓描述那时的场景,苍峦变成了个血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几乎去了半条命。
不过花少爷仍是将之形容为“凄绝艳丽的荼蘼”。
果真是蛇鼠一窝。
竹栖砚冷笑着放下了书信。
不过……明日他便要面对满屋子的笛家人了,现下他身无依靠,处在群狼环伺的修真界里,身旁还有个定时炸弹,如此还是先以笛泠音的身份对付着为好。
但他这一晚如何能从屋子里的些许痕迹中还原出个笛泠音来?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竹栖砚这样思考着,忽然心生一计。
***
看了一晚上的书,总算将身边物什认出个七七八八来,竹栖砚揉了揉眉心,走回卧房准备为明日做些准备。
床上苍峦睡得正沉,看来是累极了,一缕头发垂在额前,正随着他轻浅的呼吸而翕动。
竹栖砚挑眉轻笑,伸手欲替对方将额发撩起。
便在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屋门前有细微的动静。
竹栖砚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卧房与大厅相隔的屏风后,屏息朝门口看去。
只见外面晨光熹微,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不知是要干什么。
竹栖砚压低眉峰,身上锐气尽出。
下一刻,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屋门。
“啊!”门外之人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难掩慌乱地叫了出来。
竹栖砚单手撑在门框上,低头看着面前这位如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的侍女。
对方和他对视了一瞬,而后连忙垂下头去,紧张地绞着双手。
竹栖砚嘴角挑起一丝轻佻的笑:“什么事?”
侍女把头深深低下去,结巴着道:“公、公子……可要奴婢们为您洗漱?”
“嗯,”竹栖砚偏头看了眼里屋,抬高了声音道,“你去叫人来罢。”
不一会儿,侍女们鱼贯而入,皆低着头默默替竹栖砚和床上的苍峦洗漱更衣。
竹栖砚展开双臂让侍女替他整理衣袍,眼角却瞥向一旁那个与他照面的小侍女。
他不会看错。
对视的一瞬间,对方眼里出现的无法掩饰的最真实的情绪。
不是被主子发现的慌乱,不是匆忙伪装出的胆怯。
而是——意料之外的事发生、笃定原本不会出现的人突然出现时的惊惧。
“呵。”竹栖砚心中冷笑。
看来这宅子里,想要笛泠音命的人不止一个人呐。
开新坑啦,应该是个大长篇^_^
(第一章就被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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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由之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