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开,乾坤沉浮,偶有树生,名曰长藤。
汇聚天地灵气,其干高耸入云,其冠遮天蔽日,其根纵横成网,系九天为一色。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长藤树下响起第一声啼哭,既往,天地灵气流入人类。
人生情,绪如丝,经茎叶脉络滋养长藤,衍生粟人、玉长、立云、垂天、宙冥由低到高五阶绪命。
三更天,寂静的石板街道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十几名身着布甲的绪吏急速赶往幽冥谷东市尽头,“搜!一寸也不能放过”。
夜晚的声响尤为刺耳,道路两旁的木窗亮起淡黄的光亮,刘二娘披着袄子加入问询赶来的队伍中。
“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赤果又被偷了?”刘二娘搓搓手臂,挑起话来,“怎的都搜到老树家了?”
“是啊,这再怎么搜,也不该搜老树家啊”猪肉铺的李胡子动了动眉毛,跟着和道。
“虽说这赤果是要上交到上头的稀罕物,可我们这低等粟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那赤果里的那点情绪。”
“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有这功夫帮帮老百姓的农收,谁还傻头傻脑的去偷赤果!”
“老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来折腾他,真是人心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七嘴八舌的噪音频繁钻入绪吏耳里,闹心。
绪吏一把大刀拦住了淅淅索索的脚步前。
“闭嘴!本官可不管你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今天找不到这乐绪主,上头若是怪罪下来,你我便一道下黄泉!”
刘二娘偷偷瞄了一眼树屋前杵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树,见他不恼也不怒,绪吏闯入也不曾阻拦,便没再有什么动作。
房中不断传出器物碰撞的声音,一名绪吏跑了出来,单膝跪在地上。
“禀大人,乐绪主不在房中。”
“什么?”绪吏转头凝视着身后故作惊讶的村民,锋利的刀刃在砂石地上带起一丝火花,昏暗的夜色若没有烛火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暖黄的烛火不断跳跃着,映在绪吏黝黑粗糙泛着油光的脸上,一明一暗的变化节奏如同刘二娘紧张跳动的心脏。
沉默的夜被绪吏厚重的嗓音划破,刀架在她脖子上,冰凉的触感令她一颤。
“你说,她跑哪去了?”
无数大小不一的妖魔前赴后继地追赶在刚刚逃出幽冥谷的粟人身后,对它们来说,那是一顿足以为之疯狂的晚餐。
苔茸不断奔跑着,任凭衣裙撕裂留在树杈上,低阶的恶魔正如视珍宝般嗅着那块布料,扭曲贪婪的神情似要将其吞如腹中。
身后的妖魔拥挤着往前,苔茸凭□□凡身已经跑了半个时辰了,身上到处都是伤痕,酸胀感令她无法支配双腿,只能惯性的往前跑。
“你们都是饿死的吗?这么急切”,黑色的魔影不断在身后堆叠,蛇妖从发丝间划过,树妖的根系交织袭来。
“这样不行,速度一慢就是死,只能拼一把!”,话落,锋利的竹片划破手臂,狭长的伤口淌出汨汨鲜血,方才脱下的外衣正不断摩擦着伤口,待裹满血液时,苔茸奋力扔向远处,随即转身跳下山坡。
上弦悬挂,皎洁如华,树林间隙处洒下斑驳银色,寂静如常。
滑坡山脚的洞口处,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浑身的伤口刺激着神经,迫使苔茸睁开眼,“嘶~好疼”。
肩膀划破了,竹子的树杈贯穿小腿,撕裂的伤口夹杂着腐烂的落叶,纤细的竹片插进了肉里,血肉模糊。
“该死的大魔头,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本姑娘偏不让你得手,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讨不得好!”
强烈的痛感随竹片的扯出霎时席卷全身。
苔茸大踹粗气,从洞口边扯了两把青蒿,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就着低洼里的水,撵磨起来。
不着片刻,青蒿叶已成粘稠状,苔茸将其敷在伤口处,外物的刺激从伤口蔓延至全身肌肉,酸痛的不听使唤,额角细密的汗珠不断汇聚沿脸颊滑过。
“丑死了。”
撕拉一声,一块布料从她裙子上被撕下,轻轻缠绕在腿上的伤口处。待包扎好这一切,苔茸长舒一口气,卸力般靠在湿冷的石壁上放缓了呼吸。
湿冷的环境里噩梦总会袭来,长面獠牙的鬼正在探索她的肌肤,长指甲放在脖颈处便不再移动,收紧,收紧,似乎并不打算停止,脖颈凹陷像是即将戳破的气球。
苔茸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悬浮在空中,直到一口气卡在喉头,猛的使她惊醒,大口呼吸,可难受的感觉并未随醒来而有丝毫的减退。
腰间越来越紧,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她,似乎要将她一分为二。
洞里太黑,苔茸不敢轻举妄动,她低头凝视着腰间之物。夜深,月色涌进,黑色的鳞片随收紧的动作反射出淡淡寒光。
蛇!这!是!蛇!
堪比她腰肢般粗的蛇尾环绕其腰间。
洞里没有其他声响,只有缓慢的呼吸声,想来应是隐身术失效后,蛇尾循着干涸的血本能的缠绕上来。
可是它还在缩,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大口大口的呼吸难以为继,血液堆积,脸颊涨红,吸气太过用力蛇尾便会缩的更紧,况且腿受伤了根本动不了。
怎么办?
“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必须尽快想办法挣脱束缚,不然随时都有可能昏厥。”
苔茸轻轻偏动着身体,奋力够到刚刚撵药的石头,绑带卸下,将石头覆上。
冰凉的石头缓解肿胀的不适,下一秒,粗粝的摩擦牵扯出直达脑仁的疼痛感。苔茸头脑一片空白,颤抖着继续用石头摩擦着伤口。
另一只手臂被她死死咬着,好让剧痛到难以抑制的哭喊咽入喉中。
一下又一下,力道一次比一次重,粗糙的石面带起一块一块的嫩肉,苔茸紧闭着眼,眼角弥出泪花,手臂上的齿印渐渐渗出血色,血流自皙白的小腿淌下,染红水洼。
苔茸将浸透血液的衣物包裹在身旁的大石上,不出所料,蛇尾循着气味扭转了方向。
腰间一松,她便施了隐身术,奈何粟人作为最低阶,法力低微,咒术仅能维持半个时辰。
苔茸撑着墙艰难的站了起来,拖着左腿往外挪,每走一步,左腿便像受着酷刑。
“你出去也是送死?”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是地狱里招魂的使者。
苔茸转头,周围没有人,黑蛇也没有反应,这个声音只有她听的见。
苔茸思量了片刻,道:“我没死,绪尊大人应当很失望吧?”随即回过头来,继续往出口挪动。
“失望?何出此言?”
“抗您旨意者无一不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我逃出来这么久,还没死,您不恼?哦不,罪过,您都没有情绪,何谈恼这一说?”是个人都听的出她的阴阳怪气,她无所谓,反正都是死。
“绪尊大人若要杀我,便快些动手吧,好让我快些投胎。”
“你想多了,本座只是念你伤势过重,不愿看你就这么死了。本座,是来帮你的。”
“惺惺作态,绪尊大人若不连夜抓捕我,我怎会落的如此下场。”
“你答应本座的请求,便不会受这些苦。”
“请求?你说的好听,以我为饵,斩妖除魔,守护苍生,好处尽让你占了去,我空剩一副白骨给谁看?我一个小小粟人,法弱体小,生活堪堪维继,断然没有为你们这些高阶之人献身的大度之心。绪尊大人不必多言了,我是不会答应的,您另请高明吧。”
“哦?不答应?那他们的性命,你也置之不理?”
苔茸移动的脚顿时止住,眼前,所有幽冥谷的粟人皆跪地不起,绪吏的刀正架在刘二娘的脖子上。
回想前夜,姥爷急急忙忙将他送出幽冥谷外,告诫她一定要在外面待三天才可以回来,届时绪吏搜不到人,姥爷方可将她藏匿在他的灵体树干内。
腰边的袋子里刘二娘装的饼子还有一半,村民们转赠的修为撑着隐身术。
“原来如此,难怪幽冥谷从未受过天灾妖袭,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天灵地杰,一切都还要多谢绪尊大人的庇佑。”苔茸看着眼前的场景,自嘲似的轻笑了声。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乐绪主,现在可否答应本座的要求?”
“你抓我便是,与他人何干?”
“手段确实是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是,无所谓啊,本座只在意结果。乐绪主方才也说,本座冷血无情,让本座去同情他们,未免有些强人所难。”那人的声音不断在她的四周环绕,最后越来越小,裙边的拳头也越来越紧。
“乐绪主,骂完本座便慢慢走回去,本座在寒垠殿恭候多时了。”
“卑鄙无耻!”
刘二娘万万没有想到,苔茸竟然提前回来了,还带了一身伤。
“傻丫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跑吗?”
“没事的二娘。”刘二娘看着眼前这个脑袋摔了个坑依旧笑眼弯弯,清澈动人的姑娘,一想到她接下来要面临的风险,不禁难过起来。
刘二娘抬手替她将头上的树枝落叶理去,搀扶着她走出了树洞。
“丫头,你想好了?”老树颤颤巍巍的走到她身前,老泪纵横。
“姥爷,我想好了。你看我才出去这么一会便带了这么些伤,自然是不能过安生日子,与其在外面担惊受怕,还不如待在绪主大人身边,他那么厉害,肯定能保护我的,别担心啊。你就在这等我,等丫头办完事了便回来找你,你年纪大了,可别把我忘了。”
“好好好,你想好了就成”老树握着她的手,“姥爷不求你回来看我,你只要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就好。”他颤抖的将手上的包袱递给她,留恋般的用那爬满皱纹的手替苔茸擦着本不存在的眼泪。
苔茸不会哭,且根本不知道悲伤是何种情绪,在她的绪命里,只有快乐是无穷的。
在幽冥谷活了三百年,她一直不理解其他人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要哭泣。
所有人都羡慕她是乐绪主,不受莫名发怒的困扰,没有突然悲痛的折磨,不受情爱的影响,永远都是快乐的。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是最幸运的存在,绪运对她来说不是折磨,虽为粟人,法底寿短,但是她比谁都要过得舒坦。
可事到如今,看着泪眼婆娑的村民,苔茸好恨自己不会悲伤,她低着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另类。
苔茸站在长藤树里,等候着绪吏解开阵法,姥爷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隐匿在虚空境的浩瀚银河里。
包袱沉甸甸的,她打开手里的包袱,赫然发现里面全是饱满鲜红的赤果,足足塞了半大袋子。
“二娘说错了,姥爷也会偷东西。”
苔茸咬着赤果,一个还没吃完便抓起下一个,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像是路边的乞丐偶然得了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到常不出味道。
不知吃了多少个了,苔茸的嘴已经涩的麻木,但她依旧胡乱摸着,可包袱里早已空空如也。
剥绪晋升之人所剥离的情绪滋养了赤果的长成,万般悲绪汇聚此刻,曾经不能理解的悲伤如潮汐奔涌而来,摧残着她那不堪一击的壁垒。
决堤的海水泛滥着,澎湃着,顷刻间淹没了心田。她像一只掉入大海的小鸟,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逐渐踹不上气。
霞光初起,落雁偏飞。苔茸悠悠转醒,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赤果吃完便哭昏了过去,此刻赤果功效已散,完全没了悲伤的感觉。
抬头见垂天界的长藤树高耸如云,比幽冥谷的高大十几倍,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的神奇。
树前身着暗纹黑衣的影卫正等候着,一双大手放在她面前,苔茸踉跄着站上那双手,腿上的伤口还钻心的疼地,她寻了个纹路深刻的地方坐了下来。
苔茸作为粟人,自然从未见过玉长阶以上的人,只听老树说,每高一阶的人,情绪越少,受绪运影响小,寿长,体大,法强。
原以为宙冥地界应是阴曹地府,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寒垠殿入目的并非暗无天日的地府,也不是满目猩红的血池红海,而是山花烂漫,杨柳依依。
殿前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头,娇嫩的花朵上还残留着纯洁的白雪,此时天地交接处的晚霞正当热烈,云朵堆叠,白雪晶莹,漫天粉灿。
花海与雪地的奇幻景色,定是不可能自然形成,能操控如此壮阔景色的人,只有殿里那位了。
苔茸望着面前的景色出神,耗费如此多的灵力竟只是为了寻她开心,看来,他是真的迫在眉睫,命不久矣。
“看在你这么努力让我开心的份上,那我便勉为其难的成全你吧!”
窗台投射进来的日光,丝毫没有减少殿内的阴森恐怖,石壁修葺的宫殿苍穹貌似天际,繁复的纹理更是增添了阴暗气息。
影卫,侍女个个面无表情,人与人间没有任何情绪感染的痕迹,黑色的衣裳、面巾让人分不清哪是地府。
呵,还是我太单纯了,九天至尊怎么可能住在粉色的宫殿内,这种接地府的风格才适合他嘛,阴暗且卑鄙。
山峦般庞大的殿门发出沉闷的声响,苔茸抬头,目之所及之处尽为暮色。
两排石柱连接到远处,漆黑颅骨堆砌至千尺。高台上,玄色长袍绣着繁复的纹路,散在骨制高凳外,金丝线延底部向上攀岩,像是地府里渴望光明的万千幽魂。
巨轮血月沉寂在其身后,男人的额角轻靠着并无血肉只见白骨的手,眼眸轻抬,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的蝼蚁小人。
高台上的男人动了一个手指,苔茸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往上飞去,速度之快,似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广阔的殿内尽是她的尖叫声,一阵紧张之后,速度停了下来,她试探性的睁开双眼,便险些被眼前的场景吓晕过去。
面前是一张放大数百倍的脸,苔茸仅仅只有脸的一半高。
“你还要装多久?”冷漠深沉的声音顿时响起,苔茸好似置身于半空,然后突然被拽入一谭汪洋,双腿如坠冰窟般不听使唤。
面前的巨人,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肤白却不显女相,墨发半束,下散成瀑,名门望族出身,自是拥有顶顶好的皮囊。
奈何苔茸与他的绪阶差距过大,苔茸在其面前犹如老鼠般小。
苔茸放缓呼吸,强装镇定,睁开双眼,坦然的接受男人的注视,轻声开口。
“别来无恙,纥骨决言。”
该世界是由情绪掌控的世界,情绪可以控制身体的大小。
乐绪主:以快乐为情绪主体的人,最具感染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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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