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华殿内摆放的香炉比起瀚书阁中的还要多,那股幽幽的冷香浓郁到了极致,容窈斜依在软塌上,一头的绒花钗簪压得她身子总是不能端正起来。
池渲坐在案几前,一头青丝顺滑地垂落在背后,腰背挺得笔直,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书,这是今日大殿前所有官员的名字。
她盯着那些名字看了半晌,最后才用红笔将卢瑜的名字圈了出来。
她今日看得清清楚楚,卢瑜是第一个跪下的,摆明了是支持幼帝的那一派。
随后,又用红笔在卢瑜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叉,虽然卢瑜支持幼帝,但也是提议让她挑选辅政大臣的人。
卢瑜老奸巨猾,又在这朝堂上浮浮沉沉几十年,现如今爬到了尚书令的位置,非她所能驱使之人。
勾勾画画半天,朝堂上大多数官员的名字上面都落了一个叉,她微微蹙眉,面露疲惫,将手中红笔放在一旁。
随后侧头朝着容窈看了过去:“那件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可查出那人是谁了?”
容窈直了直身子,仔细想了想这才回答:“只查出是一个妇人,具体身份我让计酒她们去调查了。”
她轻轻点头,眉眼间满是探究和疑惑。
她自幼在乡野长大,过得是寻常人家的日子,说不上坏也算不得好,但在一次外出时,她被人迷晕,等到再次醒来已经在大靖皇宫中了。
当时先帝并未下旨寻找遗失民间的皇女,也并未有任何线索表明她就是那个皇女,那个妇人是如何知晓一切并且认定就是她的呢?
这件事情一直都是池渲的一个心结。
毕竟,她的命运就是在送进皇宫的那一刻被改变的。
她一边将手中公文一边折叠收起来,一边对着容窈说道:“赏花宴上你可以让容廷来参加,提前和那些老臣打打交道,对他以后出入朝堂有好处。”
容窈轻轻点头答应了下来,整个殊华殿中只有她们两个,现在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殿内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落针可闻。
欢快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随后是宫人给池烬行礼的声音。
“奴婢见过陛下。”
“见过太傅。”
慕清洺也来了?她抬眸朝着容窈看去,不需要言语,容窈便自觉站起来躲进内殿中。
先跑进来的是池烬,除了上朝堂需要穿帝王装之外,其余的时间还是穿着常服,此刻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衣袍子,发冠上的宝珠随着他的跑动一晃一晃。
池烬手上不知拿着从哪来的糖人,小跑着到了池渲的面前,举着给她看:“姑奶奶,你看!这是太傅大人送给朕的!”
随后跟进来的是一身青色衣袍的慕清洺,依旧没有穿太傅的紫衣。
她自慕清洺身上收回视线,随后又看了看池烬手上抓着的糖人,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伸手便将糖人给打掉了。
池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池渲瞧不出喜怒的脸,一时间就连哭都忘了,迷茫地看着池渲。
“以后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陛下不可入口,明白了吗?”话虽然是对着池烬嘱咐的,但是她的眼神一直放在慕清洺的身上,意思也很明显了。
池烬看了看被池渲打掉在地的糖人,还是有些眼馋,不过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
“烬儿知道了。”
慕清洺抬头朝着池渲看了一眼,他微微皱眉,眸底有丝不满,但什么也未说。
只是弯腰将他从宫外一直举到宫内,现如今又被打掉的糖人给捡了起来,上面沾了浮土已经不能吃了。
他抓着那糖人再次递给池烬,低声道:“既不能吃,那陛下便拿着玩吧。”
池烬下意识朝着池渲看过去,见池渲没有反应只是盯着慕清洺看,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拿了过来。
慕清洺又说:“陛下先去瀚书阁等着微臣吧。”
池烬点了点头,随后便拿着那糖人离开了,只不过和来时欢快的步伐不同,离开的时候几次顿步回首朝着池渲看过去。
但池渲和慕清洺二人对视,半晌都没有挪开视线,他不明白姑奶奶和太傅大人在看什么。
慕清洺将池烬给支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果不其然在池烬刚刚离开,便见着慕清洺开口道:“岳王虽然已死,但岳王一路从顺泽杀到宫中,畅通无阻,定是有人暗中相助,余孽尚未除尽。”
若是慕清洺还是御史中丞的话,宫中内应的事情应该交给他去调查。
但是现在。
她自慕清洺身上收回视线,重新坐到了案几前,不再去看慕清洺:“大人现如今是陛下老师,还是应该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教导陛下这件事情上为好,此事和大人无关,大人就不必挂心了。”
慕清洺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被她给打断了:“殿下在瀚书阁等着太傅大人,太傅大人还是快点去为好,别让陛下等急了。”
话落,她唤来左辞,吩咐道:“带太傅大人去瀚书阁,守在阁外保护大人和陛下的安全。”
等到左辞和慕清洺的脚步声消失在殊华殿内,身后突然传来琴声,是容窈在内殿抚琴了,她望着慕清洺离开的方向,久久未收回视线。
宫中岳王余孽未除,若是她和池烬在这个关头出现什么意外,那便可以将这一切都推到岳王余孽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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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辞向来冷面,看起来格外不好招惹,慕清洺和左辞并肩而行,他抬眸看着身侧的左辞,随口问道。
“左大人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
左辞未回头,未回应,未停步,也未发现身侧那打量的眼神。
见左辞不回答,慕清洺也未恼,只是在快到瀚书阁的时候,问了一句:“那日岳王来犯,太和殿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左辞的脚步突然顿住,转眸朝着慕清洺看去,眼中的冰冷比警惕更甚:“太傅大人还是不要问太多。”
“瀚书阁已经到了,大人还是快些进去吧,卑职在外面守着。”
话落,左辞将腰间剑拿起来,抱在胸前,低头便不再言语了。
见左辞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慕清洺没有再问,只是在走进瀚书阁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左辞一眼。
眸子微沉。
池渲将岳王人头丢下太和殿那日,左辞应当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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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走进瀚书阁的时候,便看见池烬坐在桌案前,双腿悠闲地晃荡着。
那糖人被池烬插在了花瓶上,果真听了池渲的话,一口都没有动,现如今浮尘还沾在糖人上。
池烬现如今才六岁,先前一直不受宠,想来也不识字,他便拿了一本启蒙的书本,打算先交池烬识字。
“之前可曾有人教过陛下读书认字?”
池烬摇摇头。
他便随手写了一个字,简单说了一下意思,让池烬试着写一写。
慕清洺将纸张摆好,又将毛笔沾上墨汁,这才递到池烬的手上,轻声说道:“陛下现如今已经登基,应当将重心放在朝事上,殊华殿那边陛下需得少去。”
池烬拿到了小糖人便慌慌忙忙地去给池渲看去了,他瞧得出池烬格外喜欢池渲,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池烬低头正在一笔一划地写字,并未回应,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但是分不出心思来回话。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池烬把手中因为过于用力有些炸毛的毛笔啪得一声放在笔托上,随后将宣纸展开给慕清洺看。
“太傅大人,你看!”
他抬头朝着宣纸看去,这才发现池烬写的并非自己教给他的那两个字,宣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上面写了一个‘君’,下面写了一个‘臣’。
“君上臣下,朕写得可对?”
池烬是真的不识字,这两个字也是凭着记忆画出来的。
他将视线放到池烬的脸上,就见池烬脸上带着笑,天真稚嫩地跟个孩童一般,看着他说道:“太傅大人是朕的老师,不是姑奶奶的,今后还是少往殊华殿跑。”
话落,池烬将手中宣纸放下,站在椅子上这才能和慕清洺对视,脸上的笑意消了消。
“那日瀚书阁内,朕都看见了。”
慕清洺总共就进过瀚书阁两次,除去这次,那便是上次了,他将视线重新放到池烬的身上,这次带上了些审视。
“大人不为权势利益所诱,是我靖国之幸。”
池烬板起小脸上,少年老成地说道:“太傅之心,朕都明白,但朕现在还需仰仗着姑奶奶。”
“大人可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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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内,教坊司的丝竹声从早到晚就没有停过,容窈入了奴籍之后便一直泡在琴音曲调中,早就习惯了。
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听不见丝竹声反倒有些不适应。
她此刻亲手给容廷穿上外袍,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说道:“此次能脱离奴籍都是大殿下帮我们,这个恩情你可要牢牢记住,往日去了朝堂上,若是大殿下有难,不论如何都要伸手帮一把。”
“你要记住,阳河容氏已经全都死了,你现在青林学院的白衣士子。”
她一边给容廷嘱咐,一边检查容廷的穿着有何不妥的地方,一直磨蹭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放过了容廷。
她抬头看着自家弟弟,今年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容貌清俊,沉稳自谦,对于这个弟弟,她一向都是觉得骄傲的。
但是自从容家出事以来容廷原本就沉默的性子,现在变得更加寡言了,眉宇间还有化不开的沉郁。
“此次赏花宴上要多和老臣新贵结识,不要再认着自己的死性子。”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袍子,是容窈一早亲自给他准备好的,从裁剪就一直都是容窈自己弄的,还给他熏了青竹香,让教坊司的浮香钻不进去一丝一毫。
可他就是阳河容廷,就是教坊司出来的,无论怎么遮盖都是欲盖弥彰。
自从姐姐告诉他他可以摆脱奴籍之后,他并未有半点高兴,眼中的沉郁越来越重了,此刻抬头看着容窈问道。
“我有参加会试,平步青云的机会,那姐姐呢?姐姐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着想着想。”
容廷长大了,她与之对视,需得仰着头看着对方,头上精美的步摇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美眸含笑,无谓道:“我现在就挺好的。”
容廷低头盯着容窈的眼睛,不错过她眸中一丝一毫的情绪:“若是今日摆脱奴籍的是姐姐,我想我会更高兴一点。”
“你现在能摆脱奴籍,我就……”
他知道容窈会说什么,于是不等容窈说完便出声打断了:“姐姐放心,我不会让姐姐失望的。”
他对着容窈笑了笑,眉眼谦和温润。
“我会多多和朝上老臣新贵来往,会在今年会试及第,会记着阳河容氏容廷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