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晚霞将树林染成了紫色。
从鹤鸣丘的地底下出来,章葵下意识扬了扬袖子,替聂清萱挡住了眼前的光亮。
她适应了外界光线后,从树林的缝隙间,看见了那抹即将沉下去的残阳,在想,旧的东西到底还有多久才能消弭干净呢。
“清萱,快一年不见,你清减了不少。”难得闲下来,卫樊每日在大漠所见的苍茫壮阔的落日,眼下静谧且温和的黄昏,使得他有几分惆怅。
聂清萱低头浅笑,道:“我也不想,如果说有一日我倒下了,该怎么办才好?”她这一年来的夙兴夜寐,换来的,不过是越来越大的权势,和宣景帝越来越琢磨不透的眼神。
卫樊握紧了拳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气却坚定无比:“总有一天,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的。”和聂清萱身旁的章葵交换了一个眼神。
“舅舅,其实,那些都不重要了。”聂清萱摇摇头,那些曾经支撑她活下去的,已经渐渐被另外的东西所代替,一个人的心那么大,又怎么可能只是被仇恨填满。
孙仲谨屏息凝神,思考着一连串事情,总觉得事情有蹊跷。思忖了片刻开口道:“公主殿下,明天我们不必去城南了,我觉得叶崇贞快要坐不住了,近日就会动手,利用这几个漠北人守株待兔便好,卫将军,这些人中能让你亲自动手抓的,应该有身份比较重要的人吧?”
“卫某懂先生的意思了,实不相瞒,这里面有个漠北王的世子,他的同党们,定会来救他,而此次这群人,必然是为了军火而来,先生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便好?”卫樊道。
孙仲谨答了个然,继续道:“可就怕叶崇贞被逼急了,当真起了野心,淮州一乱,虽必然是死局,可百姓乃无辜之人。需卫将军把淮州兵权握住。”
“这个我去做,淮州的军队,早就被培养成一群酒囊饭袋了,成不了什么气候,只要我拿到李子翊手上的军令就可以了,我有十全的把握。”聂清萱现在还是蓝烟儿的身份,且李子翊已经上钩,以为蓝烟对自己有意。
显然孙仲谨还有话,是要单独说给自己听的。聂清萱没有再过多言语,吩咐大家稍作歇息,众人踏上了归途。
一行人提前在山脚下分了手,往不同的方向赶回新都城。宵禁前一个时辰,卫樊没有任何要隐藏身份的意思,光明正大地,拿一根绳子,把抓获的漠北人全数捆在上面,牵在手中,自己则骑在高头大马上,招摇过市。
虽然夜里,街道店铺中的人少,他仍然博得了足够多的关注。这年头,除了那些个狗官,没人赶在街上如此横行,目中无人。后面还牵了一群引人注目的奇怪的人。
漠北人鼻梁高挺,五官深邃,皮肤白皙,且骨骼比中原人大,可以说是天生的样貌优势。百姓们没有见过,遂十分好奇,又心里揣度到,这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定有十分不得了的身份,赶紧门窗紧掩。
卫樊是直接朝淮州衙门去的,虽说这个时间点,早就到官府休憩的时间了。他十分不客气地敲门,值夜的侍卫见此人气度不凡,想说的话噎了回去,换了一幅嘴脸:“这位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把这几个人,关进监狱,叫你们这里的指挥使过来。”卫樊径直走了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敢问大人,如何通报?”侍卫被眼前的人吓破了胆,哆哆嗦嗦。
“卫樊。”
侍卫听到这两个,险些跪了下去,北宣不可能没有人不知道“第一猛将”卫樊的名号,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他不敢有任何耽搁,一溜烟儿地跑去通报。
李子翊叶崇贞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卫樊面前,叶崇贞率先开口:“不知卫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往将军见谅。”
“无妨,叶大人可知道,北宣在帮金乌国和漠北打仗呢?”卫樊冷笑一身,脸色铁青,突然大喝道:“可我,为何在你淮州境内,抓到了漠北人。解释?”
叶崇贞的脸快要贴到地上了,因为心虚不敢抬头看卫樊,不管何人,在朝中有何了不得的背景,卫樊都是绝对无法动的人,知晓了这个道理,叶崇贞心下有了点主意,连忙说:“下官不知,请卫将军若要彻查此事,我等必倾进全力。”
“不必了,本将军能靠得住你们这群废物吗?把这几个漠北的蛮子给我看好。”
“这是自然。”叶崇贞缓缓抬起头,揣度着面色沉郁的卫樊心里的想法。
“我听说,章大人在淮州今日便到这里吧,我去找他叙旧去。”卫樊扬了扬手中空了的杯子,往桌上一扔,那杯子倒了后滚到地上,砸了个尸骨无存。
叶崇贞见卫樊并没有过多为难自己,吊着的那口气瞬间沉了下去,立刻笑脸相迎,引他往章葵的住处去了,随后客套了几句,并没有多做停留。
聂清萱还在孙仲谨那处没有回来,章葵一个人没有开灯,靠在桌上小憩,直到外面一阵喧闹声过后。他方才意识迷蒙地推门出去看,隐隐约约听到卫樊的声音后,大概明白了几分。径直回了里屋,斟满两杯酒。
叶崇贞走后,一切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卫樊坐在章葵对面,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卫樊,公子还好吗?”章葵碰了碰卫樊的杯子,举杯对酌。
一声轻笑在黑夜里格外清晰,接近着又是一声轻叹:“他说,边疆清苦,倒还比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舒坦。”
“那便好。我在想,最后把一切收拾好了,交给他,他又真的可以坦然地接受么?”章葵一面说,一面给卫樊和自己又添了满杯。
“这便不是你我考虑的事情了。”卫樊捻灭了面前跳动的烛火,他还是更习惯暗处。
卫樊和章葵年纪相仿,彼时卫樊年幼家族惨遭横祸,父母兄长马革裹尸而还,他不过是个年仅七岁的孩子。自小在皇宫中,由长姐皇后抚养,那时最好的玩伴便是章葵。
后来,两个少年几乎有相同的命运,身上被冠以父辈的名号。拼命的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超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光环。章葵成了北宣最年轻的太子太傅,卫樊成为了北宣最年少有为的将领。
他们又谈了一些北疆的轶事和章葵这两年在蜀地的一些趣闻。
突然,卫樊话锋一转,问道:“你,和清萱,到底怎么回事?”
章葵知道他会问这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头一紧,“没怎么,我不知道。”
卫樊心中一滞,继续问道:“那以后打算如何?”
“能护她一日是一日,边走边看罢。”
“这两年,她做的事情都太多了,皇上不可能不忌惮。”卫樊虽常年在边关,宣景帝的脾气他还是大概摸得清楚的,他对权臣有一种偏执的恨意,朝堂之上牵制他的每一双无形的手,他早就想毁个一干二净。
卫樊的这些担忧,章葵亦十分清楚,宣景帝今日想毁掉叶家,明日便有可能毁掉聂清萱。自古君臣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歇过。且生在帝王家,许多诸如“虎毒不食子”的准则都变成了笑柄,一旦尝试过权力的滋味,贪婪的**不断滋长,弑父弑君,残害子嗣这类事情,司空见惯。
“嗯,我知道。”
卫樊探了口气:“回头我劝劝她,行事收敛一点儿,这个丫头小时候不还挺可爱嘛,怎么越大脾气还越拧巴了呢?我听说皇上好几次被她气得不行。”
章葵摇摇头,“如今朝中龙蟠虎踞,我感觉,皇上下一个要动公主了。”
“眼下也只能走着看,君心难测。”卫樊和章葵又碰了一杯。
“如果我告诉皇上想娶她,你说皇上会同意吗?”章葵非常不确定地问。
卫樊拧着眉头,也不太确定章葵的意思,“嗯?”
“那天我给清萱说,以后我和她之间如何,全看命,可是我不想这样了。如果我不看着她,我不会安心。我答应了皇后娘娘,要照顾好她。”
“你觉得眼下皇上可能让你娶她么?”
停顿了一下,章葵的苦笑道:“连你也觉得是痴心妄想吧,其实我也不过是为了我的私心罢了,我喜欢她,因为喜欢清萱,不为了任何人的嘱托和责任,所以想娶她。”
“此次回帝都述职,我去问问皇上的意思吧,你们本来还有婚约在。毕竟我现在是清萱唯一的长辈了。”卫樊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任谁听起来,都像是一件荒缪的事情。
聂清萱刚想推门而入,正好听到章葵的那句“我喜欢她”,一朵云霞即刻飞上了她原本苍白的脸,原本打算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反应过来之后,把冰凉的手搭在发烧的面颊上,以求快速降温。
无数记忆的片段在脑中反反复复,无比清晰。她突然想起了年少晦涩地恋慕章葵时,做的那些有点愚蠢的事情,一瞬间窘迫感更甚,脸烧得更厉害。
然而就在她出神的这空当,卫樊和章葵已经结束了谈话,两人一打开门正好看到愣在原地的聂清萱。
卫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刚想说点什么,章葵已经揣测到了他的意图,推了他一把:“将军您赶快回去歇着吧。”随后一把将聂清萱拉进屋子后,迅速把门带上了。
聂清萱悄悄凑近章葵,轻轻嗅了一番,一股极大的酒味铺面而来,又瞧见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目光散乱,估摸章葵也许是醉了,“章葵,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嗯?不是你来找我的,这就想走了?”章葵转了转眼珠,居高临下地盯着聂清萱猫似的瞳仁,“你刚刚都听到些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听到。”清萱支支吾吾,目光游移,最后锁定了脚尖。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撒谎的,全还给我啦?”章葵勾起食指,在聂清萱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眼角眉梢皆是掩藏不主的宠溺。
突然聂清萱环住了他的腰,章葵身子一僵,呼吸声砸在他的胸膛上。
“嗯,怎么啦,公主殿下,有人欺负你了?”章葵感受到了聂清萱的异常,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她从他这里听到了些什么这么简单。
聂清萱就要支撑不住自己发酸的眼皮,埋进了章葵怀里,调整好情绪后摇摇头,“没事的。”
她突然就不打算告诉章葵,自己的病情加重了许多,需要提前回帝都养病了。
章葵俯身,附在她的耳边,用气息轻声说:“我喜欢你,现在听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