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许一盏夜探禁宫后,除了闹鬼的传闻更加风行,她本人一连五六日都清平无虞。只除了顾长淮亲自登门问过一次太子近况,许一盏呷着茶水说甚好勿念,顾长淮便也如释重负,卸下一腔忧虑打道回府了。
但许一盏自知,她多半是在劫难逃。
释莲被她捂着嘴,眉尖拧出数道深壑,却一直不曾出声打断殿中的人——他多半是不敢惊动里边的人。而他神色愈是挣扎,许一盏愈是能猜到,这样的事,绝不是偶有一次两次。
那她更不能走。
“......小僧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许一盏翻过宫墙,头也没回:“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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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府已经擢升为太子太傅府,一干仆人眼见自家主子吊儿郎当地劝走了太师,紧接着便眉眼凝肃,沉默地坐在厅中出神。而那杯里的茶水,除了劝退顾长淮时的一口,同样滴水未动。
释莲恰在此时来了——带着一道圣旨。
许一盏起身,欣然领旨,即日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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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许一盏第二次进入御书房——上一次是打定主意来邀宠,这一次是胆战心惊来洗罪。
皇帝和上一次相比,几无变化,他提毫蘸着厚重的朱色,眉眼间丝毫不见疲态,兀自埋首在小山也似的奏折堆里。
许一盏沉默地行礼,她原以为自己会如坐针毡,可真正踏进这间浴光一般庄重的御书房,她又觉得至多不过谋逆论处,诛她九族——她和许轻舟都没九族,也无所谓诛不诛。
“许太傅,”皇帝没有抬眼,依然批着一道折子,淡道,“赐座。”
宫侍立即搬来座椅,许一盏便谢恩,依言坐下。
这一坐,坐到月上中天,皇帝终于写完批注,堪堪撂笔。
“...许太傅,此番传你入宫呢,是因秋狝一事。”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屏退宫侍,只留了贴身的程公公在旁伺候,“论功行赏,该记你的首功。”
许一盏怔忡片刻,只能见招拆招:“臣惶恐。”
真要行赏,太子和顾此声的功劳都不低于她,况且顾此声因此受了伤,更该行赏慰问。
“不用惶恐,这是太子的意思。”皇帝抬眼瞧她,眸中似有笑意,却远未到达眼底,“朕和皇后也很欣慰,太傅能教给他这般多的东西。”
他刻意提起皇后,显然是意有所指。许一盏被他这一眼望得一怔,心尖也随之微颤——她生来胆大,恣意行事,在梅川长生斋时,不惧刀枪剑戟,更不惧豪强权贵,唯独每每对上皇室中人,总会莫名胆寒。
——实则仔细品琢,皇帝的眉眼深邃冷峻,却和褚晚龄很有几分相似。
只是褚晚龄尚存一点稚气,眼眸澄澈,多多少少留有些许温柔的意韵。
“......那是殿下天资聪颖。”许一盏硬着头皮答,却心猿意马地猜想褚晚龄登基为帝时,会不会也和如今的皇帝一般不近人情。
不过那小混蛋的确也没有很近人情。
皇帝轻笑一声,开门见山地道:“许太傅不必担心自己说错话给太子招去祸患,虎毒不食子,他自己不犯大错,朕也不至于和他为难。”
“陛下圣明。”许一盏答完才觉得自己似有几分敷衍,又画蛇添足地补充,“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呵。”他问,“听闻许太傅近日颇爱读书,可说话还是这么些无聊的东西,不如初见时那般惊艳——可有什么新花样?”
许一盏:“???”
可皇帝这架势不像玩笑,许一盏哑了半天他也不开口,偏等着许一盏的“新花样”。许一盏只得憋了许久,打心底里憋出一句:
“——陛下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皇帝:“.........”
偶有几个瞬间,他也觉得这太傅真挺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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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看出皇帝眼梢挂笑,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有风卷起明黄的帘,程公公上前合窗,临关合前,许一盏依稀听得几点急雨坠地的闷响。
接着是杯盏击碰的清鸣。
“罢了,太傅学富五车,朕自愧弗如。”皇帝低眼抿了口茶,接着道,“前几日,太傅误闯椒房殿,适逢皇后与太子在夜中谈心......朕听闻此事后,十分担心他们母子唐突了太傅,不过太子断言太傅心胸坦荡,为人宽容,不会因此对他生出嫌隙。故此,朕便请太傅来宫中一叙,也请教一下太傅与太子相处的绝技——晚龄那孩子,生来早慧,与朕、与皇后都不亲近,倒和太傅一见如故,朕更觉得新奇,想要讨教一二了。”
许一盏听他说完,隐隐约约明白了这是不治她罪的意思——虽然没太明白是皇帝无暇治她,还是太子有意袒护,但结果总是将将就就,至少这份刚吃了几个月的皇粮得以暂保了。
“...臣和太子,也只是例行公事...”
“晚龄幼时,由先帝一手带大。先帝呢,因着一些缘由,对江湖人十分尊崇,退位后也常在宫中聊说江湖风云。晚龄和晚真也受他影响,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很有几分英雄气魄——大约也是因此,对太傅格外喜爱。”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翻看奏折,但他的语气很轻,似乎真的只是在追溯过去,真心实意地在回忆往事,“晚真是公主,性格浮躁些也无妨,朕和晚龄都会护着她,将来择选驸马,也会仔细斟酌——但晚龄不可。”
许一盏的手指莫名一颤,进入御书房后久违的紧张涌上心头,她只能被动地听皇帝与她剖心。
“朕从登基便立储君,就要让天下人都诚服太子。他和晚真不同,他承着大皖的国运,一步都不能踏错。”皇帝合上奏折,疲倦地阖上双眸,“先帝过于仁德,朕就要大刀阔斧地革除旧弊,朕需得做这乱世的‘暴君’。他要接的是朕的担子,朕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失去民心的后果,自然要靠他来安抚。”
“大皖是每一代帝王的大皖。比之大皖,帝王个人的喜怒根本无足轻重。”
“朕也希望,大皖可以千秋万代。”
夜雨很急,许一盏的呼吸停住了。
“但朕,不信许太傅。”皇帝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点着桌案,道,“...许轻舟,梅川人士,武功出类拔萃,历届试剑会英才辈出,不说前十,前五十总该绰绰有余,江湖上却从来没有这个名字。”
许一盏低眼:“陛下圣明,但臣前些年并不入世,所以......”
“——但太子信你。”
“外人都说太子仁德,说朕与他父子不睦,”皇帝揉着眉心,低声说,“天下人总爱听故事。听先帝的兄弟阋墙,听朕的父子反目......太子信太傅,若朕不信,天下人将来要听的,就该是太子欺师灭祖了。”
许一盏张了张嘴,皇帝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只是道:“你想领兵打仗,朕便拜你为将;你想安闲享乐,朕和太子都爱才,也乐意给你一份闲差。许太傅,朕见过无数誓死效忠大皖之人,你虽有狂气,亦有才华,确是将才无疑——但你并非那样的人。”
“到此为止了,许太傅。”
“云都、梅川、海州各缺一位总兵,太傅看上哪里,过了太子的生辰宴,便动身罢。”
“大皖足有十三州,你们江湖人不该受华都所困。”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许一盏忍着眼中难堪的热意,低着头,在心里说,雨太大了,臣没听清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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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在御书房呆坐了一宿也没给出答案。
黎明时,天光暗沉,雨小了很多,皇帝先前不曾逐客,将要上朝,却不能不催了。
陌生的小宦官为她撑伞,许一盏只得踩着水,浑浑噩噩地走上宫道。
和她第一次来时截然不同,那天她走,一朝得意,是踏着满地灿烂的霞光,天下万物都纳入眼底,仿佛巍峨的宫阁都向她俯首,和煦的春风也争相向她邀宠。
雨水和了泥,毫不客气地溅上她的裤管。可许一盏来不及心疼洗衣服用的那点皂角,她更多的是不知去处的茫然。
她原以为皇帝不喜太子——可原来皇帝也是心疼儿子的,否则不至于为了儿子的名声和心情放走她这么个隐患。于是这般瞧来,褚晚龄也不是什么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至少比她幸运百倍。
那她更不必因褚晚龄而难过了。毕竟她从来就不是许轻舟。
接下来,她要做个远离华都的官——不必担心被人发现身份,更轻松、更清闲、更能安心混皇粮的官。
皇帝说的不假,她才十五岁,连许轻舟都赞她根骨奇佳,可谓前途无量。闲暇时去试剑会混个名次,日后她许一盏就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一流名侠。
仗剑云游,风流尽怀中——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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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伞突然停下了,许一盏下意识侧头望他,听见小宦官轻声细语地说:“大人,您往前看。”
她抬起眼,望见一角瞩目的杏黄。
褚晚龄立在宫道右侧,风氅压着他瘦削单薄的肩。
小太子的眼眸玄黑如墨,深沉似海,和初见时并无二样。许一盏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娇娇。
释莲为太子擎伞,但褚晚龄的衣衫依然能看出几分湿润——他似在雨中候了许久,释莲稍晚几步,救驾不及,让雨玷污了这位小主子。
许一盏收回眼神,低声道:“就这么走过去。”
宦官称是。
褚晚龄便目送着她,许一盏余光瞥见他的一双眼如沐秋雨,润得出奇。
当时在他眸中灿烂无匹的霞光,仓促得像是夜尽后的烛火。
许一盏顿步。
“——殿下。”
褚晚龄一愣,忙应道:“学生在。”
太矮、太瘦、太白、太嫩,这又和初见那天一模一样。她的小太子,哪里有一国之君的气势。
......
许一盏鼻子一皱,突然在风中闻见一点淡淡的腥味儿。
她的目光回落到褚晚龄身上,后者双眸明亮,随后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你受伤了?”
“......”褚晚龄嗓音很轻,“不碍事。”
随后她便望见褚晚龄袖袂上微不可见的几点血渍。
这次轮到她的眉尖皱出万丈深壑了。
许一盏一把执住褚晚龄瑟缩的手,怒道:“什么狗屁总兵,爷不当这官了,靠!——走,去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