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傅自从夸官那日,首次现身于大众目光之下,又封了太子太傅,包括褚晚龄在内的大多人都默认他是以兵法策论见长的那类谋士——总之看上去弱不胜衣的主儿,总不会是什么力拔山河的大力士。
而那三足铜鼎镇守东宫,重百斤余,此刻却被弱不禁风的许太傅握着其中两足,一举擎过头顶。
褚晚龄心念电转,骤然了悟了她方才言语中的暗示,可惜悔之晚矣,对着许一盏笑意明灿的脸,他全只记得沉默了。
蒙面的暗卫立时梁上、座后、殿外窜进堂中,无声无息,呈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太傅,你......”褚晚龄顿了顿,稍别过头,“本宫有错在先...太傅......”
月光溅在他的脸上,向来温柔坦荡的眉似是羞惭般拧着小结。
许一盏看在眼里,忽地轻笑出声,仿佛不曾看见那些暗卫,接着她便信手撂下铜鼎,任凭青铜坠地的巨响回荡在宫殿,连带着隔壁宫室中饮酒作乐的何月明等人都为之莫名。
她不通权术,只看见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小混蛋张牙舞爪,靠着伤害别人来遴选真心。
手段幼稚而狠毒,再多一步就能让她伤筋动骨,却又因着这手段,令她得以苟活、得以辨明眼前的少年,并非需要被她护在羽翼之下、打上“皇粮”的烙印,需得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怀疑、戒备、防范、算计。
——那她偏要教他第一课,这世上仍有人的真心,只是为了回馈别人毫无来由的善意。
青铜嗡鸣的余声还未散尽,许一盏蓦地屈膝一跪,抱拳行礼。
迎着褚晚龄错愕的目光,她也不再在意其余人,只道:“臣入朝日短,不求上进,只求忠于初心。”
“——今日得奉殿下,殿下便是臣的初心。”
满室静寂。
唯独许一盏铿锵有力的声音,胜过铜鼎落地,经久不灭。
在暗卫们沉默的戒备中,顾长淮先于众人,上前三步,同样转回过身,郑重地打衣一拜。
他先道:“恭贺殿下,得此良臣!”
褚晚龄眼波微动。
许一盏兴致盎然地看向他:“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找太师算账。”
“......”顾长淮便又站直身子,再次站回褚晚龄身后,云淡风轻地道,“但请殿下定夺。”
褚晚龄哑然许久,也不见出声,还是顾长淮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褚晚龄才抿了抿唇,眸色转深,捺住心中难平的惊讶,故作平静道:“...太傅...若有此意,本宫当然......”
许一盏笑眯眯的,并不理他竭力圆场的措辞,而是站起身子,拨开挡在面前的暗卫,微微垂首,这距离足够嗅到小混蛋衣衫上淡淡的沉香。
她听说过太子殿下时常夜中惊醒,偶有失眠。昔日她还觉得可怜,如今想来,这小混蛋活该寝食难安。
褚晚龄能感觉到许一盏呼在他发顶的热息,酒味四溢,但对方不动,他更不敢动,这时才听得许一盏一声笑叹,也和顾长淮一般贴着他的耳际。
“...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她笑着说,“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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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酒喝得多,当晚放过的厥词,翌日就睡到了正午。至于前一天所说的什么今日上任——反正褚晚龄未必肯信,她也就没什么不敢说。
等到日上三竿,许一盏悠悠转醒,做好易容,正细数着今天该洗几件衣服,却听轻环叩响房门,温声道:“公子,何公子和盛公子都递了名帖,您今天可要见客?”
许一盏头痛欲裂,但这两人都和她有了几分交情:“见吧。”
“先见哪位?”
“一起见吧。”
于是当她步入客厅,正见壁上悬着她那“与人为善”的墨宝,墨宝两边,两位公子动如参商地各坐一边,皆作瞑目状,把“眼不见心不烦”的宗旨贯彻到底。
许一盏坐上主位,轻环沏茶,三人无言片刻,脸皮最薄的盛宴没熬住,率先打破尴尬:“我是来问许大人,对我家书烟看法如何?”
许一盏垂睫品茶,不语,何月明果然冷笑一声,丝毫没有让她失望。
“你们盛家的女儿这般优秀,那当然是要送进宫里做娘娘嘛。”
盛宴连装都懒得:“关你屁事。”
何月明也很磊落:“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有我的正事来得要紧。许大人,快些把他轰出去,别碍着我们叙事。”
“......”许一盏扬起茶杯,旁观着两人几乎杀作一团的模样,淡道,“轻环,续茶,多谢。”
轻环听命上前,一一续过茶水,再度垂手站回一旁。
这时的盛宴已经杀气汹汹,剜向何月明的眼刀都似砍豁了口,怒火便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你也能有正事?”
许一盏眼中一亮,及时看向何月明,教导道:“喏,这就是杀心。”
何月明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受教了。看来盛公子说不出正事,好吧,我来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冲许一盏眨眼,分明昨晚也喝多了酒,他却比许一盏精神得多,“许大人,昨晚的宴席您和太子都早退了,我才有点担心。”
“无事,只是和殿下说了几句。”
何月明殷勤道:“是也是也,我猜就是。今早东宫传来风声,太子殿下已向陛下请命,严厉打击中伤您的谣言——但凡闻说,寻常百姓规劝、朝臣一律传唤,严重者以诬陷罪论处。相信过不了几天,不会再有人敢说您的是非,太子对您的器重,可真是前所未有。”
许一盏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发现前几日驻守状元府的暗桩也不见了踪影,先前那样被窥视的感觉不再有了——果然也是那小混蛋的手笔。
“......中伤?何人胆敢中伤许大人?!”盛宴平时都扎根郊外军营,不和显贵子弟往来,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中伤许一盏,登时怒目圆瞪,借题发挥,“何老四,这事又有你是吗?”
何月明有模有样地剜他一眼,嘲道:“关你屁事。”他又看向许一盏,笑说,“您看,他连您身陷流言都不知道,压根就不是真的关心您。”
许一盏:“?”
盛宴羞愤交加,又见何月明得意洋洋的模样,更是恨得牙痒,一把按上腰间佩剑,怒道:“滚出来跟我一战!”
何月明眉峰微挑,也道:“——战就战!”
独留许一盏坐在厅中,莫名地和轻环对上眼神,后者向她抬抬下巴,许一盏才记起那幅“与人为善”,忙追出去,大尽地主之谊:“何公子没带剑来,要不要借我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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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与何月明出身将门,父亲政见不合,两人都是少年成名,年岁又相差不大,行事各有风格,因此素日多是相见不相认,擦肩而过还得立刻换身衣服散散晦气。
能把他俩聚到一处的,除却皇帝太子之流的上位者,也只剩许一盏这个足不出户,等有心人来寻的太子太傅了。
却见两人刀枪错过,星火四溅,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剑锋枪尖尽载骄阳,谁都不愿在宿敌面前示弱。
许一盏趁机旁观,她学的是许轻舟那一套武功,无论是剑还是枪都能耍得轻盈活泼,于不经意处一击毙命——若是以取命为目的的单挑,自然属她为上乘;但江湖人单打独斗的路数如果放上战场,纵着快马杀敌,她未必能保住身边的战友。
盛宴的剑便值得研究,乃是正统将门的剑术,大开大合,端正从容,和褚晚龄舞的那一套颇有几分相似。
许一盏这才开始反省,她不该直言褚晚龄舞得丑——应该说这套剑法本身就很丑——但其实也挺好用。
而何月明的祖辈出身行伍,自有他们的作风,何月明的枪就比盛宴诡谲许多。可惜他还年轻,学得不太到家,但许一盏能够看出这套枪法的玄妙所在——虚实掩映,流影逐风,至快至狠。
等两少年战过上百回合,许一盏支颐一旁,眸底也已演出他们的剑术枪法,正想找什么由头劝他俩滚,恰见一道身影立在状元府前。许一盏侧眼望去,阿喜正上前接待。
来人身着东宫衣饰,身份不言而喻。
阿喜接过名帖,回来复命:“公子,是东宫来的公公。”
宫侍两腿战战,向她赔笑。
许一盏颔首:“怎么?”
“...传太子的令,”那宫侍瞟见刀枪不休的盛何二人,顿了片刻,方硬着头皮道,“遵太傅前言,着奴才来请太傅入宫行课。”
“好啊。”许一盏眉眼弯弯,无比真诚,“臣,遵命。”
对不起,今天在弄签约合同所以更新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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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