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上,梅洛特抓着凯恩的小臂要给她处理伤口。
小心翼翼地把染血的衬衫卷起来,梅洛特用手帕擦拭着伤口周围,然后用另一个干净的手帕把伤口简单包扎起来。
“忍一下。”
这句叮嘱是多余的,凯恩连心跳都没变快,这种程度的疼痛不算什么。
她收回自己的胳膊,把袖口扣好。比起伤口还是坐马车更让她无所适从,为了节约时间,梅洛特在路上拦截了一辆看起来相当不便宜的马车。
“贵妇小姐请别怕,我付钱。”
梅洛特一如既往地看穿了她的想法,冲她狡猾地挤了挤眼,让她更加不适了。
马车速度快,还没怎么享受车厢里的鹅绒座椅和丝绸窗帘,她们就到达目的地了,梅洛特扔下钱,带着凯恩朝造纸厂跑去。
造纸厂的招牌很大,污染也很大,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河流从里面生长出来,这样的工厂只能被放在贫民窟附近的郊区。
从厂房后门走进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在。
“这里是库房……不应该啊。”梅洛特竖起耳朵听了听,“工厂没停,但是这边没有人。”
“可能被清过场。”
一声巨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梅洛特连忙回头去警戒,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踹开一道门朝她们走来,她看了一眼凯恩的反应,开口问道:“你熟人?”
那人远远站在二楼的阶梯上,大声吼道:“凯恩!”
凯恩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奔腾加速,那是海格,曾经和她在帮派共事,可以说关系比陌生人好一些。
但他能相信吗?
显然不能,因为海格的恶意很重,他一翻身从二楼直接跳到一楼,震起好大一片灰尘。
凯恩阴沉道:“连你也要出卖我?”
觉察到氛围不对劲的梅洛特麻溜跑到附近的纸张货箱后面躲着。这里存放了一摞又一摞已经裁好的新纸张,堆成方块的货物像规划整齐的居民区一样。
海格竟然也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小巨人,和凯恩势均力敌。他几乎没了头发,满脸横肉,上身只穿着一件肮脏的背心,完全兜不住他壮硕的胸肌。
“你杀了奥维莉雅……我要杀了你!”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什么……?”凯恩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没有!”
“骗子!”海格已经抓起手边一根木棍朝凯恩攻来。
凯恩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摆出防御姿势招架凶猛的进攻。好消息是海格不打算出卖她,坏消息是他有点傻。
梅洛特还是头一次见到近身肉搏能有人和凯恩打成平手的,尽管凯恩完全不想攻击,只是一味地防御……
她一找到机会就抽身拉开距离,绕着货箱和海格周旋,“我没有杀她,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是祸害……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要害了奥维莉雅!”
他一边说,把木棍抡得呼呼作响,完全是发疯的狂战士。
凯恩左右移步躲开海格的攻击,找准时机出拳打在他身上。但她并不想杀死海格。海格却是要下死手,他体型壮硕依然灵活,一棍打歪之后他迅速调整姿势,任凭凯恩攻击自己。她暴露了自己的防御空挡,海格挥动棍子朝她砸来。
她不得已抬起手臂防御,棍子撞在她身上应声爆裂,断成了两截。
巨大的冲击力让凯恩往侧面歪好几步撞在墙上。
这一下震得她浑身都在发麻。
梅洛特在旁边看得焦急,凯恩肯定不会就这么被打死,但她已经收了不少伤,不能白白在这种地方消耗。
凯恩撞在墙上,她强撑着眩晕的头,急速左右闪避。
海格抓起附近的空桶朝她砸去,一个接一个的桶砸在墙上碎成木条和铁框。
“等等!等一下!”梅洛特猛地扎进两个人中间,伸开胳膊挡住凯恩,“你想不想给奥维莉雅报仇!”
眼前忽然飘来一个鲜艳的怪人,海格举着一个木桶停了下来:“我正在,报仇。”
“聪明的大个儿,奥维莉雅是前一天凌晨四点左右去世的,那个时候凯恩在干嘛?和上司呆在一起!所以凯恩不可能是凶手,对吧?再说凯恩还得找奥维莉雅治病呢,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你会做对你没好处的事情吗?”
他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
“谁在误导你,别找错了凶手,奥维莉雅一定会在天堂生气的。”
一滴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梅洛特在心里祈祷着大个子动动脑子,真是一场豪赌。
凯恩大口喘气,靠着墙站起来,她看到面前的背影正在克制自己的颤抖。
海格双眼一瞪:“神棍的话不可信!”
梅洛特眼睁睁看着那个木桶朝自己砸下来。
这一瞬间,凯恩咬着牙一把拉过梅洛特,自己侧身挡下了攻击。木桶砸在她护着头的胳膊肘上,发出巨响。
这神棍满脑子都是烦人的想法,她怎么敢这么做的。
疼痛冲刷着凯恩的神智。
但与此同时梅洛特灵巧地从她胳膊下面钻过去,用力朝海格甩动她的胳膊。
她手上握着一个开了口的锦囊,一阵淡黄色的粉末被抖出来,正正扑在海格脸上。这一下让他猝不及防。
男人眼睛刺痛不已完全睁不开,陷入恐慌,在原地暴怒地咆哮着,朝空气挥舞拳头。
凯恩顾不上更多了,她扛起梅洛特就全力逃跑。
没想到调查竟然能如此坎坷……
躁动引来了更多的人,大部分都是以前帮派里的成员,脸朝后的梅洛特看到追来的人里有曾经跟在凯恩身边的年轻人,他朝凯恩举起了枪:“对不起了凯恩,都是为了帮派好。”
她用力偏斜身体,连带着凯恩的重心也朝旁边歪去,紧接着子弹打在她脚边。
追兵们对周围人都喊着:“抓住凯恩!!!”
出了造纸厂就是一片只有铁丝网的空地,凯恩狼狈地左右跑动躲闪子弹,同时还得绕开中途从厂房冒出来的打手。
“圣堂!快往贫民窟圣堂去!”梅洛特在背上说道,子弹和投掷物有好几次都擦着两人而过,她心跳极快,浑身都在发抖。
凯恩抬头去寻找,黑灰色的低矮建筑中耸立着一个三角拱顶。
工厂附近的公路上有几辆简陋的汽车在移动,凯恩横穿道路,把司机们惊得猛压刹车。叫骂声此起彼伏,声势浩大的追兵更是引得路人全都在惊呼。
“下一个路口右转。”
“直行!撞开挡路的木板!”
“往左!”
梅洛特指挥着方向,她们很快就躲进了圣堂的建筑里。
圣堂是这一片区最好的建筑,但依然很破烂。
围墙坑坑洼洼,周围坐了很多衣不蔽体的可怜人,高处的玻璃窗早就破了,却一直没法修补,简陋的装饰和雕塑也全都没人维护。
这里实在是承载了太多贫穷,圣堂的人一刻也不停地工作,永远都有求助的穷人,永远都有死去的人等着简易仪式。
一个修女给她们拿来两杯水和干净的毛巾,“抱歉……我们这里也提供不了更多东西。”
“谢谢你,奈吉尔,能让我们进来躲躲已经很好了。”
修女奈吉尔面色沧桑,两只手上全都是过度劳动留下的裂痕和老茧,她们呆在侧厅地小房间里,这里很少举办演讲和合唱,也许算得上是最不合格的圣堂了。
凯恩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上垂着头,梅洛特小心翼翼地帮她把伤口里的木刺拔出来。
“现在你还有什么办法……”
她声音沙哑低沉,奈吉尔有些害怕她,快速忙完就退出房间。
“医生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些特别的事情?”
“没有……她只说自己可能会遇到麻烦,没有具体告诉我。”
“不应该啊……”梅洛特蹲在地上小声念叨着,“她怎么会和那种人有联系呢?”
凯恩回忆着奥维莉雅的话,眼药水要注意防摔防晒,注意对苹果花过敏症状,不要熬夜,定期检查……虽然她并没有对苹果花过敏。
这是一种一辈子也找不出来的信赖。
“你是要哭了吗?”梅洛特扶着膝盖弯腰看着她。
“我没有。”她叹气,“告诉我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你可能没注意到,造纸厂周围停了好几辆马车,那规格是只有贵族才会坐的。你不觉得那些贵族天人屈尊跑到臭烘烘的工厂附近很可疑吗?”
她惊讶地直起腰,然后又凝重地说:“那意味着麻烦很大,怎么确定是哪个贵族?”
“我想想……接下来不能再让你涉险了,幕后黑手很着急,害怕这件事影响到最近的大选,如果奥维莉雅保佑我们,可以用往猪圈里扔砖头的法子搅混水,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真正的指使人。总有办法的,大不了两头骗,找别的贵族驱虎吞狼。”
梅洛特的表情很不好看,说着各种不着调的话……
“我去找那辆马车!”
“整个莱恩克罗有成千上万的马车,在你找到凶手之前就会被追兵杀死的。”
她们沉默了,梅洛特叉着腰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步。
奈吉尔又敲了敲门走进来找东西,她总是忙得脚不沾地。
梅洛特迎上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们状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好好歇着就行。”修女笑了笑,把架子上的几个玻璃瓶装进口袋里,“对了,上次康尼夫人去找你找奥维莉雅·伍德医生的事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凯恩猛地抬起头,梅洛特呼吸一滞。
房间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怎么了……那个老太太为难你了?”奈吉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凯恩忽然走到奈吉尔跟前,“什么意思?谁找了奥维莉雅?”
修女看到这个高大的恶徒吓得往后直缩,她紧紧背着墙,双眼惊恐地盯着身上冒出戾气凯恩。声音颤抖地说道:“有一个老人康尼……前天找到我们,说要找一个贫民窟医生资助慈善事业,我就……就推荐她去找梅洛特……我绝不是要给梅洛特找麻烦……”
梅洛特面色沉重:“奈吉尔,你先离开,这不关你的事。”
闻声回头,凯恩冲到梅洛特面前,一把抓起她的领子:“你骗我?”
占卜师想辩解什么,最后泄气地闭上眼睛,“对不起,我有所隐瞒……”
“再回答我一次,是你杀了奥维莉雅吗?!”
“前天,有一个老人带着随从来找我,说……奥维莉雅·伍德是她的学生。”梅洛特不敢直视凯恩的眼睛,“她听说了贫民窟医生的事情,想把遗产捐赠给她,但她找不到奥维莉雅在哪……所以我就找到奥维莉雅,还把她们带了过去。”
每说一句,她就要强压住自己悲伤的情绪。
“我万万没有料到,那之后第二天就传来了奥维莉雅的死讯,这件事我想不明白……对不起,我是个该死的骗子,我是个没用的人,我没有识别刺客的谎言,把奥维莉雅暴露了出去……是我,害了……她……”
凯恩无比震惊,她回忆起梅洛特这一天一夜的行为,随即被剧烈的愤怒所淹没,攥着衣领的手在发抖。
“难怪那个杀手说谢谢你,你这么拼命热心都是……假的。”
“不……不是的,我很愧疚,看到你陷入麻烦……凯恩,我对不起你和奥维莉雅,只是想弥补你……”
梅洛特的眼泪止不住从眼睛里涌出来,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你这个混账!!!你为什么没有认出那个杀手的伪装?!你不是很擅长戳穿假话吗!”
愤怒的吼声震得房间的墙壁都在颤,修女躲在桌子底下,惊恐地看着凯恩朝梅洛特举起拳头。
梅洛特静静地等着暴力降临,正如她小时候无数次挨打那样。
四面墙和高耸的天花板仿佛同时朝凯恩压了下来,她感到窒息、脱力。这比帮派的背叛还要痛苦得多,像身子里什么骨头断了一样。
奥维莉雅死了,世界上再也不存在莫名其妙的好意,不存在不求回报的善良。
她还以为梅洛特会是值得信赖的人。
“别再让我看见你。”
凯恩松开手,梅洛特往后倒去,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和烛台砸碎了一地。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