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阿宝抱着一堆枯枝,跟在老妪后面。
她发现周围的树变高变密,且多了起来,树像长着腿似的,不断往后退,晃得阿宝有些头晕。
越往里走,林子越密,树木、草丛、荆棘簇拥着。天亮了起来,路越走越窄,最后连路也没有了。
衣服被四周的荆棘挂烂,裸露在外的皮肤——脸、手臂、脖子,被倒刺剌了小口,倒是没出血,阿宝默默将卷起的衣袖放下,遮住手臂,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方的老妪突然发出怪笑,“姑娘真是心善仁厚,肯送我回家。”
“这里是何处?”阿宝问。
“这是无虚幻境,姑娘切勿害怕。”老妪佝偻着背,转过身来时露出尖嘴的脸,屁股长出一条黑色的毛尾。
“狐狸。”阿宝丢掉手里的柴,活了将近十三年,如此神奇的生灵,终于叫她看见了。
面前成精的狐狸,有人的外形,人的思想,还能将想法用人能听懂的语言说出来。不知怎的,阿宝莫名激动,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把此事记在不绝书里了。
“姑娘本是聪慧之人,知道我不是善类,却还是自愿送上门来。”老妪一边说,一边逼近她。
“你想要什么,为何把我哄到此地?”好奇心重的阿宝并不惧她。
“我想要姑娘身上的肉。”老妪舔了舔唇,“我半年未沾荤了。”
“罢了,你若真想要,这具□□送你又有何惧。”阿宝说着,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我将衣服如数脱下,方便你吞咽。”
见她如此豁达,连性命都不要,老妪一脸疑惑,“你不怕?”
“你指的是被你吃?”阿宝笑,“需忍受皮肉之痛,当然怕。”
“那你为何不逃?”
我也想。阿宝暗道。
四周是荒山老林,不同人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儿的天是灰蒙蒙的,树林间,泛着淡淡的,绿色的,轻轻跃动着的荧光。
她和狐狸精停在一簇比人还高的草丛里,草丛浓密,无处逃匿。如此茂盛的林子,是西金不曾有的景象,虽然阴森森的,但暗含生机,孕育了鸟兽草木等万千精怪。阿宝想起,人类的祖先,最初也是定居于森林和山地。
“你怎么不说话?”老妪问。
“木宝失敬,因为我在思考,忘记婆婆问的问题了。”
“你为何不逃?”老妪又重述一遍,摇身变成黑尾狐,围着阿宝打转,不停嗅她身上的味道。
“在此情形下,我自愿被你吃,不是出于对自然的崇拜而盲目献身,而是我认为,如此也不奇怪。这样一来,我为何要带着恐惧而死,而不是视死而归?”
阿宝脱得只剩里衣裤,继续说道:“不过,我是爱护自己性命的,每个生灵都该爱护自己的性命,活着是本能,生灵陷于困境之时,必想方设法存活下来。就像你我,你因饥饿而冒险进入人界,将我诱骗而来,而我为了活下去,在此长篇大论,说服你放弃吃我。”
黑尾狐看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奇人!真是奇人!如此奇人,吃了是种损失!”
它大笑着蹿进草丛里,叼着一只老鼠出来。
阿宝又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在自己手臂,重重咬一口。
黑尾狐不解,上前询问原因。
“我怕这只是个梦,这个世界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她白来了,梦醒是阿宝最怅然的时刻,每当她抓不住自己渴爱之物,心里就莫名恐慌。
“我没有痛觉……”阿宝怔道,不管她怎么咬,她都感觉不到痛,她的手臂甚至没有留下牙印。
黑尾狐向她解释,无虚幻境是真实存在,不过只有魂灵和精怪才能进入。
“姑娘,你的魂灵在外逗留太久,你的□□已经入驻了其它东西。”
“我死了?”
狐狸说:“只是换了种方法活着,没有□□,你回不去人界了。除非有人搭救你,把你□□里面的东西赶出去。无虚幻境的一个时辰,便是凡间的一年。有没有人救你,看天意了。”
“一年未醒,母亲会不会忧心我呢?”阿宝暗想道,可惜她看不见母亲担忧她的模样,她真想见见。若母亲能暂时放下赚钱的生意,留下来陪伴她数日,那此生也没什么遗憾了。她想起自己曾胆大妄为,装病央求木妘留下,可惜被对方识破了。
阿宝一边想,一边跟着黑尾狐回狐狸洞。她是人,不会幻术,魂灵容易被其它精灵吞噬,所以需要躲藏起来。
狐狸洞也就是大一点的泥洞,中间有一块石板,石板上躺着一只死了很久的红狐。询问之下,才知道是黑尾狐的配偶。
黑尾狐如今一千二百多岁,原本是青丘山的一只狐狸,因外貌奇特,后来被人族捕获,当成宠物圈养起来。在人类世界混迹两百年,渐渐具有了人性,因为向往人类世界,便和配偶一起前往不死岛,跟女巫灵月学习幻化之术。
“学成之后,我们幻化成一对农妇,进入人界生活。”黑尾狐语气悲戚,
它的配偶因为不慎现出原形,被人看到后乱棍打死。黑尾狐气急败坏,逃回无虚之境后,每月都要出来吃一个人。
“我们老实本分,从不害人,但人类终究容不下异族。”狐狸长长叹了口气。
“婆婆为何执意做人呢?”阿宝不解,人,利字当头,人和人之间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尊严对他们来说,成了一堆了无生趣的金子,是可以用来交换的。
“姑娘。”黑尾狐苦笑,“如果你通了人性,你会停不住思考,月亮为何会发光,万千事物为何不一样?你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想知道为何这样,为何那样。但你的同族连话都不会说,你和它们说话,它们看都不看你一眼,只是日日伏在草堆,填饱肚子后,回洞睡大觉。但是你,你能同我说话,你能听懂我所述之意,姑娘,你就是人啊!”它流下恳切的眼水。
“这……”阿宝汗毛竖起,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世间一切话语,都不足以表达她此时的雀跃和敬畏之情。
“姑娘快躲起来!有鹰!”黑尾狐惊恐大叫,阿宝还未回过神,天上的鹰便俯冲而下。一对孔武有力的翅膀扑闪着,将狐狸裹住撕啄,直到狐狸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呜咽,才将它放开。
“不!”阿宝快步上前,轻轻抱起黑尾狐。它的脖子有个大洞,里面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粒粒发着微光的绿色尘灰。
黑尾狐已经说不出话了,鼓着眼珠看她。如此有智慧的生灵,死了,实在是灵界一大损失。
阿宝捂住她的伤口,“别死,别死。”她颤着声道,“请你活过来。”
像举行某种仪式般,阿宝低声念叨着,她能感受到,胸腔升起的一股温热气流,从手臂,到手腕,传至她的手尖,最后注入黑尾狐的体内。
狐狸脚爪微微一颤,呆滞的眼珠转了转,它又活过来了,是阿宝复活了它。
然而阿宝身疲力竭,仿佛全身的气都被狐狸抽走了。
她靠着草丛,看着旁边驻足观看的鹰,它收拢着翅膀,未化成人形。尖尖的喙的上方,长着一对人的眼睛,棕黑色的瞳孔,散发凌厉的目光。
忽然,它将翅膀收在身后,昂首挺胸,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何意?”阿宝问。
“这是,这是认姑娘你为王。”黑尾狐虚弱道。
鹰又向前迈一步,向她鞠躬,原来它方才啄死狐狸,是想看看阿宝的能力。格阮嫲说,不仅人想要五灵,祅物也会来抢,木之灵是它们最喜爱的。
阿宝想了想,低声问:“你想让我救谁?”
鹰抬起头,在它的目光里,蛋像蘑菇一样,遍布满地,千千万万,不见边际。
它想,让她孵化这些蛋?或者说,她该不该孵化这些蛋?阿宝正在思考,一个苍老的呼唤从林子深处传来,
“阿宝——”
“回来吧——”
那声音不断呼唤着她,阿宝听了几遍才听清,这是接生仙君格阮嫲的声音!
“仙君!”阿宝大声回复,突然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看着卧室里熟悉的摆设,仿若恍如隔世,有种不真切感。屁股传来一阵剧痛,阿宝嗤了一声,格阮嫲和奶娘书芬站在床边,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阿宝向两人说起无虚幻境的事。
听闻她复活黑尾狐,格阮嫲面色一沉,
“你不能再使用木之灵。”
“为何?”阿宝问,复合生灵,让其和亲人朋友团聚,这不是人间大喜事吗?
“孩子,你复活那狐狸后感觉浑身无力,是因为木之灵抽取了你的灵气。”
“灵力?”
“无论是精怪还是人类,九界之内,凡活着的生灵,身上都有灵气,不过这是灵界的说法,人界不这么叫,人都叫‘性命’啊‘生命’啊,失去性命,那就成了死物。”
“仙君请继续讲。”阿宝凝聚心神。
“木之灵能复活死物,但唤起木之灵,需要你自己的灵力。孩子,多次使用木之灵,会不断消耗你的生命,是在用你的命,去换死物的命,只是,你的命可以换多条命。”
“换完之后,我会死吗?”
“你会老得很快,再这样下去,十几岁的花龄,长着和我一样垂老的身躯!”格阮嫲笑了笑,“你不想的,对吧?”
“我明白了,老仙君。”阿宝心生一丝悔意,黑尾狐要吃她时,她不该抱着慷慨的必死之心,生命来自不易,怎能轻易放弃?
“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会再使用木之灵了。”
“真是个好孩子。”格阮嫲夸赞,“但是阿宝,很多时候,人是不能如愿的,你不想失去自己的生命,不能保证别的东西不来掠夺。你身上有木之灵,整个灵界必定趋之若鹜!”
“我会好好保护它。”阿宝说。
“等你将‘五灵’交到女娲神手中,就可以解脱了。”格阮嫲笑笑。
“去何处交给祂?”阿宝问,凡人知道林中有虫鱼鸟兽等精怪,知道遍布五湖四海的国家和族群,知道不死岛的女巫,知道阴阳界的智者,唯独不知道神住在哪里。
她想了想,又问:“您见过祂吗?”
“没见过,始母神住在九界之外,想见祂必须到海外去,但我们都是**凡胎,无法到达九界之外。”
“那可如何是好?”阿宝泄气道。
“凡间有一条路,可直通海外。只是那条路艰险重重……”
“木宝不惧艰险。是哪条路,仙君但说无妨。”
“大郑国。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大郑国外白雾森林里的女娲神庙么?女娲神庙可以通向海外。”
“大郑已经不复存在了。”一旁安静的书芬开口,她垂低眼帘,“王朝覆灭,百姓死伤无数,大郑十年前就亡国了。”
“奶娘。”阿宝握住她冰凉的手。
“人逢绝境再重生,守得云开见月明,只需一个时机。”格阮嫲看着悲伤的二人,面露微笑,“现在,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