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刀眼中的神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阳光。
她忽然好像变成一具提线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周未怎么在心中呼喊,也没有回应了。
除了观刀,太阳垂下的丝线很快也找到了别的目标。
不一会儿,拥有太阳石板力量的公主和罗兹都来到这里。
罗兹还有神智,但完全左右不了自己的行动,眼中燃着炽烈的愤怒。
公主则只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观刀。
她伸出手,想看看观刀怎么回事,却听父王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别动她,我来救你了,从那儿出来吧。”
“父王,”她喃喃地道,“这到底……”
观刀并没有把她当成阶下囚对待,而是带回了自己的家,亲自看管。
但此时,观刀这个人仿佛一下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具空壳。
“没什么,”王的声音没有起伏,依旧高贵、沉稳,他淡淡地道,“叛徒伏诛了而已。”
公主一愣,忙看向观刀:“她死了吗?”
观刀后颈和袖口没被衣物遮盖的地方,那些疤痕都亮起了光,就像有光从她身体内部透出,要将她整个瓦解。
她的手腕看上去重新包扎过,但新的血液从绷带中浸了出来。
“她没死,”王道,“我要亲自审判她。”
公主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父王来救她了,可她甚至没有感到安心。
“好孩子,快出来吧。”
王重复了一遍,她忽然就像接收到不可违背的命令,下意识就朝镇外走。
在她身后,观刀跪下身,开始收敛周未的尸骨。
周未只见那个最不愿屈服的观刀,一身反骨的观刀,此时跪在自己破烂的身躯前,双眼无神,全无自己的意志,在天际“太阳”的牵引下,机械地动作着。
她想醒来,想像之前在光辉幻境里那样,无数次地唤醒他们,可她就像被梦魇住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最后,她被装进一个袋子,由观刀提着,朝镇外走去。
三个人沉默着,一路离开星海镇,下山,回到漆黑的夜色中。
周未想,如果这是梦,也该醒来了。
可好梦似乎总是易碎,而噩梦难醒。
回到三岔路口,那里已经有人严阵以待。
队伍前面站着的是军官和士兵,后方的人则穿着官方探险队的装束,用以保证军官在海光城外的安全。
周未扫视一圈,没能看到熟面孔。
最前方,肖邦换回了得体的穿着,重新拿到装备,俨然一副高人一等的军官模样,他实在不适合装小丑。
此时他带着一队人,恭敬地迎接公主——眼中则是没有恭敬的,他并不是公主的手下,而是限制她自由的管理者。
他是王的亲信,是王最贴身的手下,来这里,只可能是王的命令,而与公主无关。
接回公主,肖邦来到观刀的面前,直视着她无神的眼睛,厉声喝问:“为什么要背叛王?”
观刀自然是不会回答的,她的眼中只有太阳光。
肖邦的声音在这时变了,变成一个中年人,他语调淡淡的,仿佛惋惜般道:“你本来是个很好用的工具,这么久了,只有你能把荒野的星光带回来,可你为什么要背叛呢?”
他说着,就要伸手捏住观刀的下颌。
罗兹顿时双目圆瞪,五指成拳,喊道:“滚开!”
“肖邦”立刻转头看向她,眼神如刀,像是震惊竟还有人能反抗他。
但他稍稍打量一眼,又放松下来,恍然道:“哦,你有王族血统,是我的后代。”
他叹道:“我就知道,不能留下太多后代,免得谁都以为可以反抗我。”
他话音未落,罗兹身体一下僵住,双手忽然抬起,反掐住自己的脖子。
公主讶道:“罗兹!”
她忙上前,想掰开罗兹的手,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与她拉扯。
她看不见那是什么,但周未看得清楚,那是从太阳上垂下的线。
太阳仍悬挂在空中,在“肖邦”的头顶,操作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原来这就是王的手段,原来肖邦只是个媒介,王真的能通过太阳石板,控制那些得到了力量的人。
除了他自己的血脉能稍好些,其他人都不配拥有自己的意志。
这个世界一样没意思。
“天快亮了。”有人提醒。
王松开罗兹的手,再度看向观刀:“我本来想着,不管你为谁效力,总之先把荒野里的星光都带回来,这几年不是都放过你们了吗?可你怎么这么没用,进了遗迹连碎片都没拿到?”
观刀眼中的光颤动了一下,嘴唇也微微发抖,仿佛在拼尽全力对抗阳光的控制。
她已经对抗了一路,直到现在,牙齿咯咯作响,依旧什么都说不出来。
“哦,你想回答我吗?”王似乎对观刀还想反抗感到好笑,“说说看,你想说什么?”
观刀身上的疤痕发出更强的光,手腕上的绷带被浸透,鲜血从指间滴落。
“我说……”她颤抖的声音终于响起,“去死!”
王一把扼住观刀的咽喉,手上发出炽烈的光芒,就像要将观刀活活炙烤成干尸。
观刀体内的光芒更盛,像是与之共鸣,要冲破躯体、迸射而出。
身体的控制在这一刻回归,观刀紧咬着牙,张开双臂,将那炙热的光芒尽数收归己身。
她无法挣脱,无法抵抗王的威压,耀眼的光来到眼前时,只剩下被烧灼吞噬的痛苦。
但她还是尽力吞噬着,只要她还有机会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现在获得的光也是力量。
不到死亡,她绝不会放弃。
“放手,滚开!”罗兹大喊,被肖邦的手下押住,按倒在地。
不过是瞬息之间,观刀身上的衣物已被鲜血浸透。
王冷笑道:“贪心之前,也看清楚自己的出身。”
他放出更强烈的阳光,强到遮蔽了观刀的身形,遮住她顽强不屈的视线。
忽然,什么东西烂掉的声音响起。
周未愣了一下。
只一眨眼,血雾从阳光中喷洒而出,那具笔直站立的身躯忽地变成了一个个碎块,像一座倒下的小山,整个垮塌下来。
观刀身周的疤痕承受不住,尽数崩裂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周围不再有声音,漆黑的天空吸收了所有色彩,只留下滚烫的血红。
在赤红的世界里,观刀的身体被光撕碎,只剩下一颗头颅,被王握在手上,不甘地望着这个世界。
“真是可惜了。”
王瞥了那颗头颅一眼,本想享受对方的恐惧与后悔,可惜没能在她眼中看到这些,她还望着未来。
王一时有些恼怒,烦躁地丢开那颗头,摸出手帕擦手。
公主愣在那里,罗兹的哭喊声响起。
“我要杀了你!”她绝望地大喊,“我要杀了你们!!”
王终于又找到乐趣,笑了一声:“就凭你?”
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撕裂自己那可怜巴巴的眼睛,就这也敢朝他叫嚣?
他干脆控制罗兹的行动,让她朝自己跪了下来。
很快,士兵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看不到丝线,只看到那个女孩一边下跪,一边不自量力地喊打喊杀,这实在太滑稽了,不是吗?
罗兹绝望的哭喊,就这样被众人分食。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有人低声道:“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事……”
笑声停止了,一人喝道:“谁在说话?”
“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事。”
周未重复了一遍。
观刀临死前,还在阳光的遮蔽下,将星光分给了她。
明明她根本不会用星光,给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到死都不肯放弃。
漆黑的血肉在帆布袋里逐渐连接起来,像涌动的怪物。
“什么好东西都独属于一个人、一个阶层,一层一层地分食,那些处在最底下的人,就像草一样命贱,就算拼尽全力、伤痕累累,偷来一点力量,别人也想收回就收回……一点尊严都无法保有……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事,可为什么总是这样……”
众人戒备地围着帆布袋,只见黑色的袋子被挤得变形,可那形状却不是人类的模样。
王后退一步,他本体不在此处,借用肖邦的身体,能使用的力量有限,不得不小心。
“我可以为此复仇吗?”
周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只有帆布袋撕裂的声音响起。
漆黑的雾气从撕裂的口子中溢了出来,一柄钢剑被卷起,毫无预兆,径直冲向了“肖邦”。
王急忙后退,喊道:“保护我!快保护我!”
下一刻,钢剑被人打飞,帆布包也彻底破裂了。
磅礴的黑雾就此喷涌而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
“是怪物!”
“黑暗中的那种怪物!”
士兵们惊恐地叫了起来。
他们不是探险队,没有经历过多少与怪物的搏杀,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只有深深的恐惧。
“开枪,快开枪!”王喊道,“这东西怕阳光!”
黑影朝王扑去,枪声响起,寂静的荒野传来呼嚎的风声,像数不清的人在怒吼。
“啊——”人的痛呼声很快响起。
是士兵的叫声。
怪物身周涌动的黑雾,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卷过士兵持枪的手后,只留下一截白骨。
周未继续往前,随着枪声,她的意识越来越沉,仿佛要坠入深海。
这个梦真的太长了,长得让她精疲力竭。
梦境暴戾又混乱,就像晃动的摄像头,不断传来模糊的影像。
有人被黑雾一卷,失去头颅,有人转身逃窜,低头却见下半身已经消失。
“周未!”公主大喊,“快停下!父王已经走了!”
走了?
黑雾中,一只巨大的眼睛往下一瞥。
周未“看到”,肖邦已经变回了之前的神态。
可她没有停下,为什么要停下?这些都是垃圾,要全部清理干净。
庞大的黑雾悬在夜空中,就像魔鬼张开了羽翼,追逐着那些持枪的人,要将他们全部吞噬。
公主见她已经失去理智,一咬牙,来到罗兹身旁,举枪抵住了罗兹的太阳穴。
“你再不停手,我就杀了她!”
黑雾一下顿住,大眼珠子看向公主,短暂回过神,眼中流露出失望。
它一停下,无数子弹便射了过来。
周未意识越来越沉,奋力一卷,依旧将刚才所有笑过的人,全部卷入黑雾,吞噬殆尽。
公主举枪对准了她的脑袋。
枪声响起,周未的神识被无数丝线拉扯,终究还是陷入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