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殿内漆黑一片,相比较外面阴沉的天气,这里面更像是寒冬深夜,又黑又冷。
江听年手中的伞没有放下,他慢慢走进去,身后的大门发出沉重的关闭声。雨声被隔绝,整个宫殿都陷入静寂之中。
经过后人修复的宫殿一般大同小异,除了基础的物件摆设,构造上乏善可陈,装饰上以简为主,普通的游客进来,甚至无法想象古人是如何在这样的宫殿中生活。
江听年伞尖儿垂地,缓缓移动脚步,边走边观察殿内的摆设。到了内殿时,四周的鬼气明显比外面浓郁数倍,耳畔最后的声音也消失了,只余下死寂。
内殿物件更少,只摆了一些普通桌椅,模拟出古人的生活状态。江听年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尊不算显眼的佛像上。
这尊佛像被放置在靠墙的神案上,约有两尺高,双手合十,立于莲台。其五官模糊,只能勉强看出双眼微闭,唇角微翘的模样,身上的僧衣微微扬起,飘然若仙。最外面被人系了一件手工袈裟,面料泛着金光,整体干净,应该是景区的人特意照料换洗的。
除此之外,这尊佛像,留有长发。
宫殿、佛像、留发。这三点总结出来,足以说明这尊佛像的问题。
江听年慢慢走过去,手中的雨伞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一直蔓延到佛像前的蒲团边。
“还不出来?”
江听年的声音很轻。宫殿内除了他的声音,再无别的响动。
过了片刻,江听年等得不耐烦,手中的雨伞在地上磕了两下,看似无意的举动,却引得一股阴风呼啸而至,直冲江听年的面门。
江听年手中雨伞一挥,格开那股阴风。眼底已经蕴满冰霜。
他将兜里的红绳翻出,同时指尖掠出细芒,直入掌心,刹那间,掌心出现一道血口,艳丽的鲜血淋漓而出,浸透了所有红绳。
红绳染血,像是被激化了一般,全部发出诡异的光芒。江听年五指一张,所有红绳交叉纠1缠,数息间就化作一张血网兜头罩向佛像!
“呜——”
哀戚的鬼啸声在殿内猛地响起。鬼气翻涌着,带起阵阵阴风。同时,佛像上的袈裟落下,佛像竟缓缓抬起头来,朝着江听年的方向望了望。
它的眼睛是闭着的,本该看不到什么,但它的模样,却像是看到了江听年,并且因为江听年而发生异样——它的眼角出现两道血泪。
江听年心下一怔,血网跟着他的心神也是一顿。就在这样分神的一刹那,那佛像上骤然爆出金光,将血网瞬间逼退。
信仰之力!
所谓信仰之力,即修行者念力的一种。其信众越多,供奉越多,信仰之力便越足。信仰之力可转化为念力、修为,供修行者驱使。
可一只恶鬼,怎会有信仰之力?
江听年眼神微变,左手松开雨伞,两手结印。蕴含着庞大能量的结手印出现,血网光芒大放,再一次冲向佛像。
二者相撞,金光更胜一筹。江听年见状,结手印再变,这次直接用上了自己的神魂之力。一时间,血网上的光芒像是化作了刀枪剑林,冲着佛像轰然砸下!
“咔——”
轻微的开裂声在内殿传开,那佛像模糊的五官上流露出一丝哀戚,像是在不舍隐忍着什么。下一秒,一声佛号由前殿传来,同时还有大门开启的声音。
“阿弥陀佛,请江施主手下留情!”
来人是一名年约五六十,慈眉善目,双眼有神的老和尚。他双手合十,对着江听年低头一礼,“老僧来迟,还请江施主息怒。此间物与江施主有缘,江施主何不放它一条生路?”
江听年喉间微动,吞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肯定道:“是你暗中助它。”
这只恶鬼刚逃出地府,灵智尚未恢复,再加上昨晚被江听年重伤,按理说今天应该更加虚弱才对。但事实却是,这只恶鬼不但恢复了部分灵智,实力还有所增长。
如今再看到这名老和尚,江听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定然是这璇玑殿设了大阵,以整座落神山所收集之信仰之力来供奉这只恶鬼。不但助它恢复灵智,还帮它抵御了刚才的攻击。
“为什么。”
老和尚微微一笑:“江施主其实早已猜到答案了,不是吗?此间物与江施主宿有因果,命格相连,与其说老僧在帮它,不如说老僧在帮江施主。”
江听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老和尚道:“江施主当真不懂吗?此间物虽灵智丧失,但它本能尚存。江施主感觉不到它对您的执念吗?”
“你是什么人?”江听年抬手撤回血网,转身面向老和尚,“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和尚再次念了声佛号,行礼道:“老僧是这落神山的守护人。落神山的寺庙、道观,皆有同样的使命,那就是等候这里的主人归来。”
“你所谓的主人,就是这个东西?”江听年声音很冷,“一只从間之狱爬出的恶鬼。”
老和尚沉吟片刻,反问江听年:“倘若老僧不插手,江施主打算如何处置它?”
江听年道:“杀了。”
老和尚道:“老僧看得出江施主与它因果甚重,江施主是无法灭了它的。”
“我不行,总有人行。”
老和尚笑道:“可它若魂飞魄散,这世界便要跟着没了。”
江听年目光一凝。
老和尚道:“江施主还不明白吗?它不是来复仇的,是来救人的。”
江听年走近老和尚,眼神与气势都极为逼人。老和尚毫不畏惧,继续道:“江施主神魂有损,如今已接近油尽灯枯。此物是为您而来。”
江听年忽而平静下来,退后一步,道:“你们在此设阵,收集整个落神山的信仰之力来供奉它,为的是救我?”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样做?”
老和尚苦笑:“老僧道行不足,只能看到一部分。但只这一部分,也能看出江施主的特殊之处。还望江施主听老僧一句劝,放过它,也放过您自己。”
说得倒是轻巧,間之狱恶鬼出世,天下大乱,如何放过?
江听年抿着唇,视线落在出现裂纹的佛像之上。
佛像已经恢复原有的模样,其袈裟落在地上,只有能够夜中视物的江听年看到。
血泪沾染袈裟,心脏位置有莫名的空洞感在蔓延。
“你想我怎么做。”
老和尚念着佛号,叹息道:“请江施主放过它,待我们为其恢复灵智。”
江听年手指微动,想要攥紧拳头,最后又缓缓松开:“错过这次机会,再想消灭它,就不可能了。”
老和尚道:“六道已乱,世间罪恶横行,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江听年回头看向老和尚,目光几经变换,最后大步离去:“护住它,就护不住活生生的人。这是你们自己选的。”
山上暴雨更急。江听年回去的路上接到局里电话,傍晚时赶回刑侦局。
光线不算好的审讯室里,江听年随手拉开嫌疑犯对面的椅子,斜靠进去,半闭上眼道:“见我做什么?”
对面的嫌疑犯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放到人堆里绝对不扎眼的一个人,却是一桩连环杀人案真凶。
一连7年,杀害18人,活着分尸,尸骨制成标本贩卖,胆大包天,灭绝人性。
手法专业,细节处理到位,甚至案件受害人除了失踪,没有任何可以调查的线索。
要不是案子递到了南陵城分局,进而落到总局的江听年手里,这个案子恐怕还将是一桩悬案。
毕竟在江听年说出“并案调查”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近期的一桩失踪案,会是一个跨越了7年时限的惊天大案。
这个案子,就是亦岚这次专栏采访的案件。
嫌疑人不说话,江听年便半闭着眼等。
嫌疑人抬起低垂的头颅,用由下往上的怪异姿势睨着江听年,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个令人脊背发毛的怪笑:“江警官,你都不害怕的吗?”
嫌疑人长久不说话的声音嘶哑难听,令脑仁抽痛的江听年抬了抬眼皮子。
施舍般张嘴:“怕什么。”
“哈哈。”嫌疑人嘶哑的笑声从喉间传出,笑得更加诡异,“每天揣摩犯罪人员心理,模拟犯案现场,甚至拿起屠刀,模拟自己就是凶手……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它在叫嚣着:血!血!要血!要杀人!要听到求饶的哭泣声和哀嚎!”
江听年闭上眼,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神色更是平淡无比:“我跟你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一样?”嫌疑人大笑,眼神癫狂到狰狞,“你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穿着一身警服,扮演正常人的疯子而已!你敢模拟我所有犯罪细节,拆穿我所有伪装,他们说你能看透我的内心世界——那么江警官,请问我的内心世界够黑、够脏吗?——你从我的内心世界退出去了吗?午夜梦回时,有没有听到血液中疯狂涌动的嗜血欲1望和肮脏臆想啊?江警官!”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在审讯室隔壁的观察室里,原本放松的一众警员逐渐紧张起来——
这是挑衅!
以江队的地位和破案数量来看,这种引导挑拨的话,会让江队陷入微妙的境地之中。
何耀,以及跟了江队时间比较久的警员下意识朝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看去。
对方有所察觉,动动身子,往后摆了下手,示意没事,接着继续观望审讯室里的动静。
“口才不错。”
江听年在对方张狂的表情渐渐收敛,变成阴沉之色后,才缓缓开口,“说你没上过学,我还真不敢相信。”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见你吗?”江听年动了下1身子,换成更舒服的姿势,微微歪了下头,轻声道,“你有一个女儿,今年刚满5岁,半个月前是她的生日。生日当天,你还在躲避警察的追捕,所以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的女儿——被人绑架了。”
“你说什么?!”
江听年不管嫌疑人的叫嚣,继续道:“警察费尽心思把人救出来,你女儿第一时间要见你,可那个时候你正在跟警察对峙,扬言那些受害人该死,说她们活该……嗯,你的女儿全部听见了,她觉得你在说她。”
“不可能!你胡说!你闭嘴!闭嘴!!!”嫌疑人愤怒地拍着桌子,想要站起,却被手上的镣铐牢牢限制在审讯椅上,无法成功。
“我知道你不信。”江听年道,“所以我把视频给你带来了。”
“什么视频?!”嫌疑人终于露出惊恐之色,之前的游刃挑拨仿佛一个幻觉。
江听年慢吞吞地拿出手机,点开屏幕里寥寥不多的应用之一,把视频按了播放键,竖在嫌疑人面前。
手机里先是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随后是女童痛苦的尖叫声:“不是!他不是我爸爸!”
“不是!”
“呜啊啊啊,爸爸!他不是!不是!!”
“我没有爸爸!!!”
尖利的叫声让人闻之不忍,更何况是作为一名父亲。
视频只有短短的四十秒,江听年没有看视频,他看的是面色迅速灰败绝望的嫌疑人。
“你记不记得,当时有名警察说‘你看看你的女儿’。”
嫌疑人脸色更加绝望。他缓缓看向手机后面的那张脸,目光呆滞中仿佛透着祈求。
江听年同样抬起眼,不无恶劣地说——
“你当时说‘让她去死’。”
“好了。”顺利击溃了嫌疑人心理的江听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漠然道,“恶有恶果,善有善果,你女儿被受害人家属绑架,又被她一向善待的宠物狗找到,算是天道轮回,善恶有偿。至于你……”
江听年弯下1身子,一手撑在审讯桌上,黑得仿若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定定凝视着他,声音压低到几乎只剩气音:“看看你身后那些孤魂厉鬼们,她们,都在等着你呢。”
伴着江听年无法被收录进监听器的声音,一股阴冷无比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嫌疑人的背,他下意识抖了一下,嘴唇发颤地抬头看向慢吞吞离去的男人。
——这样的人,会害怕吗?
害怕的人,是手染无数鲜血的自己吧!
出了审讯室,何耀带着队员立马迎了出来,一脸崇敬地对他比大拇指。
“牛逼!”
原本神色平静的局长却是换了副严肃的神色,跟出来皱眉道:“视频怎么回事?”
江听年瞥了他一眼:“假的。”
闻言,局长松了口气,缓了缓脸色道:“我知道你压力大,但也别太过了。”
对方说完就走了。江听年的两个队员在后面比划了一下,小声道:“局长也是怕嫌疑人反咬,江队你别放心上。”
江听年摇摇头,没说话。
打击报复这种手段,确实不适合一名警员去做。张局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