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从月知道游望是中秋节的生日。
农历八月十五,望月中秋,所以父母给他取名为“望”。
盼望、期望诞生在望月时分的游望。
当他这么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笑得灿烂爽朗。
舒从月很喜欢,甚至想将那份笑容画下来,永久收藏。
不过,他没这么干。
如果他的画布上,出现了游望,一定会给游望带来困扰的。
中秋节只放一天半的假。
上午的时候,游望就在传小纸团,似乎在约他的朋友们。
舒从月接到了那团纸,稍稍展开,就能见到游望随性的字迹:
“请把这个传给周小冬、钱多多、金新耀,谢谢谢谢!”
下面写着:“明天我生日啊,要跟亲戚吃饭,今天就给我过生日!你们出蛋糕,我管饭!”
周:OK行。
钱:朕已阅。
舒从月看完又揉成一团,帮他丢给了斜后桌的金新耀。
放学了,游望和他的朋友们有说有笑的走了。
舒从月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很想祝游望生日快乐。
整个下午,他坐在画布前,一笔都没落下。
游望喜欢什么呢?
他们也不算特别熟,突然送礼物是不是不太好?
可是不送礼物,只说生日快乐,太奇怪了吧,还不如直接写纸团上,顺便祝福算了。
要是有游望的手机号、微信就好了,直接发条消息,也比知道了却不祝福来得好啊。
舒从月思来想去,敲定了礼物,都没想过——
他其实没必要跟游望说生日快乐的。
毕竟,他们是真的不熟。
舒从月丝毫没有想到这点。
他捧着甜香的桂花树枝,站在游望的小区门口,等游望回来。
桂花是从家里花园里摘的,随便用胶带捆成了一束,插进了新的洗笔桶里。
他也不知道游望喜不喜欢。
就算不喜欢,这样的花不贵重,随便扔在家里哪个角落,也不会碍事。
夜色渐晚。
整个居民小区都亮起了灯,唯独游望家靠近小区这边的楼栋,黑漆漆的一片,他仰头就能看见游望卧室的窗户。
游望在作文《我的家》里写过,他的住址、他的楼栋、他的卧室。
为了水字数无所不用其极,连老师都点评到“这个不能写这么详细,放高考场上都算作弊了”。
但是舒从月记得清清楚楚,稍微点开地图,就能分得清游望卧室的位置。
这个中秋,一点也没有秋高气爽的凉快,乍热得很。
舒从月看了看时间,才八点多。
他跟他的朋友肯定要玩到十点十一点才会回来……
舒从月有些口渴了,进了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
“这什么花?好香啊。”老板问道。
“桂花。”舒从月笑着回答,“送同学的。”
老板喜欢逗小年轻,问道:“送同学桂花有什么含义吗?”
“嗯……”舒从月被问得愣住,他本来想的是,桂花是游望的生日花,但这样说出口,好像更奇怪了。
于是,他想了想道:“要高考了,祝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好,这个好!”
老板听得喜气洋洋的,舒从月也高兴了起来。
对,待会见到游望就这么说。
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快高考了,他应该不会拒绝这样的祝福……
舒从月走出便利店,再一抬头,发现游望的卧室亮起了灯。
嗯?
他心头一跳。
难道刚才他买冰水的时候,和回家的游望错过了?
舒从月有点慌,和游望擦肩而过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总不能白白在小区外等了这么久,连一束桂花都要原封不动的带回去吧?
他看了看卧室的灯,又看了看时间。
八点十八分而已,他就算带着桂花上门拜访,应该也不算太晚。
舒从月下意识就往小区里走。
不过几步路,他就想好了。
万一是叔叔阿姨去卧室,帮游望找东西,他就把桂花留在客厅。
如果真是游望回家了,他就跟游望说生日快乐,然后说自己没他的联系方式,又正好路过。
电梯直上楼层的过程,舒从月格外紧张。
他还没有独自拜访过同学的家里,更没有这么大胆的上门,去祝一个并不太熟的同学,生日快乐。
怪怪的。
真的是怪怪的。
可他人都到了这里,怎么可以打道回府?
舒从月没想过离开,他出了电梯,顺着走廊标记,一家一家去找游望的门牌。
门没锁。
他敲了敲门,“游望?”
没有回应,他却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比爸爸带他去打猎,拖回了一车猎物,就地宰杀出鲜血的腥臭还要浓烈。
舒从月脸色发白,快步推门进去,看到了倒在一地血泊中背着熟悉书包的身影。
“救我……救救我……”
他在喜欢的人十八岁生日前的晚上,独自抱起对方的身体,感觉体温在怀里一点一点的消失,他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2024年9月17日
游望一直昏迷不醒,医院给出的诊断除了等待自我复苏,没有别的办法。
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了。
大脑活跃,存在意识,会动、会回应,但就是醒不过来。
我知道舅舅接洽的人体冷冻机构,可以将大脑低温保存,等待医疗科学更成熟的时候,唤醒大脑的意识,实现所谓的“复活”。
我很犹豫。
人这种生物,只剩下大脑,只剩下记忆,又算是什么东西?
如果脱离了身体,意识活过来的还是游望吗?
2025年6月9日
我说要学医,家里一半支持,一半反对。
舅舅能帮我联系到人体冷冻机构,自然是支持我的。
他说,以后等他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想要取出大脑冷冻,等技术成熟的时候,体验未来的永生。
未来。
未来是多少年?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也许我等不了那么久,也许我中途就放弃了。
2027年9月15日
专业课和发表研究论文并不难。
难的是进入游望所在的研究院。
游望的监护人是我的舅舅,每年续交的费用都由舅舅支出,研究院很容易查出我和游望的关系。
负责人说,每年都有好几十个会员的关系者,想要进入研究院。
目的很简单,他们希望亲自做研究复活自己的父母、爱人、儿女,但又无法完全摒弃人的情绪和感情。研究院无法评估他们怀有的目的是善是恶,最好的办法就是拒绝一切关系者。
这不是钱能打动的地方,感情会成为一切的阻力。
我得站得更高才行。
2030年9月12日
游望……游望……游望……
2033年9月8日
游望,再见。
2035年9月16日
那还算是人吗?
没有任何理智,发出野兽一样嘶哑尖叫,在病床上挣扎了27小时53分钟,落下一身辐射、病毒的死肉,还算是人吗?
我还算是人吗?
2036年12月30日
研究院决定终止“人体复苏”计划,开始清退“人体冷冻”项目无法一次性支付二十年研究费用的会员。
他们对外的理由,是人体复苏进行到关键时期,需要数倍高于冷冻的费用才能开展。
但我清楚,他们准备把所有的大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档案全部销毁。
因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伪科学,更是违反伦理的灾难。
2039年10月2日
实验有了进展。
并不乐观,但是比五年前的结果好了不少,取得了部分有用数据。
现在的我,可以冷静的看他去死,而不是想尽办法让他的身体充满辐射和病毒,崩溃痛苦得无法面对他的死亡。
忽然,我想起了曾经研究院负责人对我的话:
“这样的研究,只有没感情的人才能做下去。”
他早就死了。
我也是。
2040年9月20日
我给游望立了碑。
2041年9月10日
三块墓碑,我都刻上了当年中秋节的公历。
他总是在中秋节出现生命迹象,好像又重新诞生了一般,却永远熬不到下一个满月。
2042年9月28日
他好像真的醒了过来,会对实验室这种地方感到恐惧。
他并不是想伤害我,他只是害怕。
害怕使人变成残酷的野兽,大脑充满了杀戮的激素。
我想为他建一间病房。
至少在他恢复记忆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濒死的恐惧,而是劫后余生的安全。
2043年2月10日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其实挖开院子里的坟墓,里面应该什么都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