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凝张开手掌比对,女子指骨纤细,绝非行凶之人。
沈萦也终于松了口气,心里百味杂陈,也庆幸洗脱了嫌疑。
魏楼眼中也流淌一缕恍惚。
怎么会不是薛凝?他笃定杀姚秀的必是薛凝,绝不理会任何人对薛凝包庇。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连他自己都亲眼看见了,阿秀脖子上掐痕是个男人的。
魏楼蓦然生恼,心忖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那女娘心机那般之深,连被虐的婢女都被笼络得服服帖帖,笼络个仆人杀人又有何难?
这么个蛇蝎,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薛凝:“凶手将人按入水中,必会弄湿衣袖。地上既有湿泥青苔,杀人时也很容易弄脏衣衫。我推断凶手杀人之后,必然换过衣衫鞋袜。”
沈萦巴不得证明自己清白,大声说道:“今日我来侯府,根本未曾换过衣衫,许多人都瞧见了的!”
魏楼抿紧唇瓣,他当然记得薛凝也没换过衣裙,但还是那句话,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
魏楼冷冷想不过说出来也是无凭无据,不能将薛凝怎么样。
但哪怕今日薛凝脱罪,自己也必不放过薛凝。
薛凝继续说道:“行凶之人右手拇指处突出那么一块,看着似是戴着什么饰物,因行凶者用力,所以才留下这个印子。”
沈偃反应过来:“是扳指。”
这猜也十分好猜,这行凶者既是男子,饰物又戴在拇指处,自然只能是扳指。
君子要习六艺,骑射自然也要精通。扳指扣于拇指之上,下有一槽,能辅助射箭,防止手指被弓弦所伤。
沈偃再补充:“那么便不是什么婢仆。”
他忽而想这薛娘子虽看不透性子,但确实十分聪慧,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验尸之技。
薛凝:“不单单是这样,我方才不是说凶手杀死姚秀必会弄脏衣衫,因而会换一身新衣。可匆忙之间,他未必会换掉杀人时戴的扳指。”
魏楼蓦然一怔,似想到了什么。
他望向了郑珉,这个侯府二房的主君右手拇指上确实戴着扳指。
魏楼记忆力不差,忽而发现郑珉今日确实换了一套衣衫,因为毕竟有些明显。今日是郑老太君做寿,作为主家,自然也会穿戴鲜光一点迎客。可如今郑珉这套衣衫看着颇为普通,倒像是平日里穿的常服。
如果薛凝不提,自然很难特意这件小事。
但薛凝偏偏提及了,魏楼不可能不留意到。
魏楼一直笃定薛凝是凶手,可现在另一种可能却浮起来。他客居侯府,自然不可能不知晓郑珉曾欲纳姚秀为妾。只是姚秀也不那么在意荣华富贵,自然不愿意攀附。
他以为郑珉何等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后来这桩事传得沸沸扬扬,魏楼认定是薛凝在背后煽风点火。
可如若郑珉介意这桩事呢?
魏楼脑内轰然一炸!
之前魏楼怒极,人前不管不顾指证薛凝,可如今他心尖儿却生出一缕凉意。
这人一冷静下来,魏楼看着也没那么癫了。
郑珉是宁川侯同父同母的胞弟,两人关系不差。郑老太君虽会呵斥郑珉,但其实也极疼爱这个儿子,私底下给了不少体己。
但是,如若郑珉杀了阿秀呢?
这时候薛凝却开口说道:“我记得今年年初,郑家的二叔父起了心思,要纳姚娘子为妾,却被姚娘子所拒,当时闹得很不愉快。那时节,姚娘子险些要搬出府去住,这件事府上很多人都知晓,是不是?”
魏楼热血上涌,他向前一步,本欲说些什么。
这时候常氏身躯摇摇欲坠,似要昏过去,却伸手扯住儿子衣袖。
魏楼慌忙将母亲扶住,也不由得分心。
秦氏面色发白,也没想到薛凝什么都敢说,她不由得向自己夫郎望去,宁川侯面上也一派怒色。
宁川侯厉声:“区区晚辈,岂容你置喙?府中女眷疏于对你教导,竟使你这般失了管教。”
薛凝脸颊青白,看着气色不怎么好,不过倒没什么激动之色。
她平静说道:“今日太祝丞换过衣衫,与死者有旧怨,右手手指上戴着扳指,那自然是有很重大嫌疑。”
郑珉官至太祝丞,俸禄四百石,虽谈不上有什么实权,不过面上也算鲜光。
旁人风中凌乱,又觉有点儿好笑。
宁川侯骂她区区晚辈,以下犯上,薛凝立马从善如流,连二叔父都不叫了。本来一个姓薛,一个姓郑,也谈不上正经长辈。
这薛娘子今日是够敢说了,从院墙失修到纳妾失败,什么话都敢说。
也不知宁川侯府怎样对不住她,薛娘子人前居然这样放瓜爆料。
这战斗力过于逆天了。
薛凝目光在沈偃与裴无忌两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落在裴无忌身上:“裴郎君,能看看太祝丞那枚玉扳指吗?”
她想法居然跟魏楼差不多,觉得裴无忌明显要生猛一点。
虽不喜欢裴无忌,利用一下又何妨?这裴郎君看着挺想出风头的。
薛凝暗戳戳想,这可是阳谋。
裴无忌冷笑一声,抬抬手,吩咐身边侍从:“桑浩,将郑二爷那枚扳指取来。”
宁川侯冷汗津津,他看着裴无忌随手指的那个桑浩,唇瓣动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鹤卫是陛下心腹亲卫,随身侍奉那种。桑浩是鹤卫六统领之一,宁川侯自是眼熟,谁想竟指给裴无忌做侍从。
虽早知晓皇后受宠,却不曾想连裴无忌都被如此恩宠。裴家可真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
桑浩倒是彬彬有礼,走至郑珉跟前,亦是恭顺行礼。
郑珉脸色发白,蓦然扯下扳指扔去,接着双手垂下,袖下手掌抖个不住。
桑浩用块手帕接住,薛凝看了感慨对方怪伶俐的。
她不知晓桑浩是陛下心腹,御前品阶不低,只看着对方对裴无忌恭敬而温顺,捧着这枚扳指送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淡淡说道:“给我做什么,还不快给薛娘子看一看。”
薛凝听出裴无忌不大欢喜,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禁不住心里啧啧。
裴无忌当然不喜欢自己明目张胆利用他。
她心里暗爽。
然后薛凝小心翼翼拿起这枚扳指端详:“凹处有一些泥水和青苔痕迹。”
和薛凝估摸一样,郑珉杀人后虽换去湿润脏衣,却忘记换下拇指上戴惯了的那枚扳指。薛凝虽不肯全然相信那个心音,但也发现好似并不是自己发疯。
郑珉厉声:“那又如何?今日人多事杂,不知何处弄脏了扳指。裴郎君刚回京城,便算想要立功,也应当谨慎一些,不是听一个小女娘胡言乱语几句,这般仓促定罪。这心思,未免太急了吧?”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含笑,对着薛凝揶揄:“薛娘子听见没有,这辩解也有几分道理。”
薛凝便让云蔻将侯府平面图重新举起来,手指比划。
“今日人来人往,挪尸必不会太远,否则易被宾客察觉。姚娘子抛尸此处,附近就翠轩有一个水池子,在小径左侧。再远些,就是花园里的曲荷池,是从外边引来的活水,还能泛舟。可抛尸地离曲荷池就远了,中间还隔着听月轩。听月轩有个戏台子,今日做客女眷都陪着老太君看戏。”
“姚娘子是被人按如水池溺水而亡,那也只能是翠轩那个水池子,离抛尸地不过七八丈距离。昨日下了雨,地上泥软苔青,必会留下行凶时挣扎痕迹足印。”
“当然,更会弄脏行凶者衣衫。”
薛凝目光在郑珉身上逡巡:“太祝丞今日换过衣衫,是一身常服。”
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惹得郑珉寒毛倒竖。
薛凝指着平面图上翠轩位置:“行凶处在翠轩,虽靠近后院,但今日来贺寿的亲眷不少,自家女眷屋里说不定会有亲戚女眷叙话。所以回居所换衣衫颇为麻烦。”
“但侯爷在大厅迎宾,招待男客,原本养在外书房里清客也皆在前厅凑趣。若二叔父不愿守着尸首,从垂月门转侧道进外书房最是避人耳目。更何况外书房内也会备两套干净衣衫,方便替换。”
“这外书房可以搜一搜,说不定便能寻到二叔父行凶时弄脏的衣衫。”
然后薛凝望向了裴无忌:“如果搜得到,算不算证据?”
裴无忌:“那也要看搜不搜得到。”
旋即裴无忌令人去搜。
郑珉没有说话,脸却白得没有血色,面颊透出措手不及惊惶之色。
就看郑珉这个表情,在场精明人都猜到了几分,宁川侯脸色也不大好看。
薛凝:“再来就是原本属于沈娘子的银钗却莫名出现于案发现场,沈娘子是在花园亭中与人发生龃龉,可发钗却落于此处。”
她戴着手套,拿起银钗:“钗身上沾染了血污。”
放好证物,薛凝再抬起尸体手臂:“姚娘子身躯无明显外伤,唯独衣袖处有破损血污。”
她撩开姚秀衣袖,露出手臂,上有几个殷红刺创。
薛凝再拿证物做对比:“手臂上伤口应是发钗所刺导致。”
沈萦心里忐忑,也不知晓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沈萦也不愿意自己所遗发钗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因死亡时间不长,薛凝看着刺创,也分辨不出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她只能放下发钗,扯回衣袖,脱了手套。
云蔻拿个了个小瓶子倒出里面液体给薛凝搓手,裴无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看来薛凝是用高浓度烈酒清洁手掌。
薛凝心里觉得怪怪的,似抓到了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忽而间,她灵光一闪,向前抓住魏楼母亲常氏身边的婢女冬青手臂。
薛凝扣住冬青手腕,撩开冬青衣袖,婢子手臂上有几处刺创,跟死者姚秀手臂上伤痕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