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似看出郑四娘子心思,又吩咐:“今日未必能撞见薛娘子,便算能撞见,你态度无非是不卑不亢,再添几分歉疚之情,也就是了。”
想到被削官流放的郑珉,郑四娘子欲言又止,心忖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难道不表示一二?
秦氏一阵见血:“你跟你二叔父难道情分很深?”
郑四娘子不好说什么,为之语塞。
虽未分家,各家有各家院子,再者男女有别,郑四娘子跟郑珉也无甚情分。但长于郑家,祖母自幼教导,说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不是错了?
秦氏则说道:“你是晚辈,又是女子,一年跟你二叔父说不上几句话,情分自是不多。要说情分最深,则属老太君,你父亲与二叔皆是她生下。如今二叔流放,骨肉分离,偏偏是你祖母悉心安排,替薛娘子迁居法华寺,处处周到,不敢怠慢。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挽回郑家名声。”
“连你祖母如此识大体,你也将你那些上不得台面轻狂心思收一收。”
郑四娘子一阵心惊,亦再不敢有什斗气心思。
及到了法华寺,郑四娘子又听了一耳朵薛凝。
这薛娘子故事是常听常新,住进法华寺没两日,已不是备受欺凌苦情小白花。据说她入寺没多久,就被沈少卿叫走,说是让其验尸断狱,翻看尸首。
从前的薛凝身子骨弱,加之有些人刻意为之,故甚少应酬。
直至郑老夫人生辰,方才闹腾出大事。
大家对之不是很熟,所留印象不过是掐尖要强,性子咄咄逼人。
但京中上下对沈偃很熟悉,哪怕是最刻薄妇人,也不会说沈偃不好,这就是有口皆碑。
郑四娘子心里不是滋味,心忖无非是沈郎君心生怜意罢了。
她虽更喜欢裴无忌一些,但沈偃毕竟是优质资源。
再来就是薛凝亲手制了个护身符,在法华寺开光,说是能庇人平安。
这些个来法华寺礼佛的京中贵眷个个皆是人精,也能将这位薛娘子心思猜到几分,无非是为了扬名,再来就是这个薛娘子确实会一手验尸断狱之术。
可谁也不能预料家里出什么凶事,总不能先备着此物,那岂不是晦气?
再者大家族中女眷出了什么事,大抵是私下处置,寻上薛凝那便是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了。
这薛娘子虽是有心思,但到底稚嫩了些,显然不懂目标客户深层次的需求。
想仗着有几分能耐,插手世家勋贵那些个阴私隐秘之事,真正想错了。对于这些大家族而言,对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家族利益。
薛凝却在这时归寺,与郑家女眷撞个正着。
众人心思各异,却个个忍不住打量这位薛娘子。
薛凝如今模样好又不好,因外出验尸兼勘察现场,薛凝打扮得利落简单,头发挽起,着束袖小衣,通身并无华贵之饰,甚至不如在场贵眷身边婢仆之流。
但薛凝并未自惭,落落大方见礼,未见丝毫窘迫之态。
要说好,那就是薛凝整个人鲜润精神了不少,本来秀美脸蛋看上去更为有神。
也有人暗暗替薛凝可惜,薛凝也有几分品貌,若稍稍收敛些性子,也不至于令人生畏。
郑四娘子酝酿了好几天,真见了薛凝,也不过不咸不淡打过招呼,别的闲话也不敢多说,使得郑四娘子生出几分一拳落空的憋闷。
这时节,法华寺却来了贵客。
宫里头来了人,是服侍在裴后身边的中舍人程婉。这程舍人是皇后跟前心腹,今日竟出宫来到法华寺,惹得主持都慌忙领着寺中女尼相迎。
程舍人着曲裾深衣,衣身以褐色锦缎制成,衣色甚沉,只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云纹,这沉稳中不失宫中气派。她面上带笑,言语也和煦:“主持不必多礼,也无旁事,只是皇后怜薛娘子孤弱,家里又是对大夏有功,故特意令我走一趟,替薛娘子布施十万脂粉钱。”
薛凝一怔,怎么都想不到会抬举到自己头上。
郑四娘子冷汗津津,忍不住想多亏阿母提点,自己人前不曾无礼。看来宫里仍念着薛家当年情分,对薛凝自有一份恩宠在。
秦氏却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若宫里真有心抬举薛凝,薛凝迁出府时已经抬举了,又何必如今再示好?
只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善于耍弄权术,心思本是旁人猜不透。
想到这儿,秦氏也微微苦笑,薛凝名声再凶又如何?若薛凝真被皇后抬举起来,少不了有人趋之若鹜。
那可真是,天威难测。
唯今之计,郑氏也只能低调再低调,使得这场风波早早淡了去。
薛凝却猜到了几分,私下跟程舍人叙话,薛凝将裴无忌扔给自己那枚小匣奉上:“此物是裴郎君所给,想来是宫中之物,我不好留着,还盼程舍人收回。”
程舍人也不免感慨这薛娘子当真乖觉,伶俐得很。
这臂钏是皇后所选,想让裴无忌赠给灵昌公主,充作定情信物,不过裴无忌偏生并不怎么乐意。
裴无忌是裴氏少君,却未必肯顺娘娘心意。他没把此物赠给公主,却偏挑了个如今京中名声最凶的薛娘子送出去,估摸着是做给皇后看,有几分自暴自弃意思。
娘娘无非是想为裴氏少君谋个最好的,裴无忌却性子叛逆,扔给如今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薛凝。这其中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据说少君厌极了薛凝,只不过是故意为之。
皇后知晓,也觉头疼。这婚事不遂也罢了,若再传出些闲言碎语,岂不是给灵昌公主添了尴尬?
好在这薛娘子十分乖巧,暗里悄悄将这枚臂钏还回来,估摸着并不知晓其中因由。
裴少君行事当真鲁莽,拂了娘娘面子不说,指不定还会累及这个名声本来便不好的薛娘子。
程舍人接过收起,面色却是和善:“薛娘子,你聪慧伶俐,皇后是知晓的,也并未忘记薛氏。以后,也自会有些福气和前程。”
程舍人言语里便有些暗示。
她是裴后心腹,娘娘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些。虽然裴无忌并不喜欢薛凝,但皇后似觉薛凝可用,也有提拔之意。故如今薛凝名声虽差,以后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程婉会做人,如今言语也添了几分和顺和笼络。
她想这些言语暗示,也不知薛凝听懂几分。
这样盯着薛凝时,程舍人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念头,心忖这薛娘子倒是有一副好样貌。
薛凝有一副好皮囊,脸蛋生得秀美。但单论容貌,宫中燕瘦环肥,什么样美人儿没有,这姿色也并不如何稀奇。
但薛凝身上却有一股鲜活生命力,也许她面颊虽有几分病气,一双眼却是极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也不知裴少君为何竟那般厌她。
送走了程舍人,薛凝便想到裴无忌。
一想到裴无忌,薛凝身躯就微微发热,好似被利刃劈开了身躯,生出颤抖。一股微酥的紧张之意在薛凝舌根泛起,令她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爱。
她想着裴后百般撮合,自是觉得灵昌公主乃是最好。哪怕不成功,裴后也会出手,不愿灵昌公主生出半点尴尬。
那样的天之骄女,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恩物。
炙手可热如裴氏,也会觉得灵昌公主是最好,甚至需要裴无忌这等倨傲之人低头屈求。
她脑内却浮起吕雪君被刺杀后低声细语在自己耳边说的一个名字——
灵昌公主。
吕彦背后之人是灵昌公主?
真假不知,但合乎逻辑。吕雪君死里逃生,吕家已无自保之策,有什么不能说的?吕雪君稍有两分聪明,便合该知晓直言才能保命。
裴无忌新官上任,便是侯爵之尊,也未见裴无忌留什么脸面。那幕后之人哪怕身份尊贵,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若是灵昌公主呢?
吕雪君绝没有那个胆子在裴无忌面前告发灵昌公主,人家重情重义,吕雪君不要命了?
今日裴后花十万钱做人情,这其中固有笼络薛凝彰显宫中仁厚之意,但主要原因无非是为了那枚裴无忌随手扔给自己的臂钏。此物自是绝不会再赠给灵昌公主,可裴后也不愿多添枝节给灵昌公主添上尴尬。
如此相护,自然不仅仅是裴后看灵昌公主亲切,根本原因是因为灵昌公主在当今陛下心里分量不轻。陛下膝下女儿不止一位,却独独灵昌公主最受宠爱。
太子贬斥,剩下诸子也都战战兢兢。皇帝也是人,也有感情需求,便与灵昌这个女儿共叙天伦之乐。
抛开这些尊贵权势不谈不谈,只谈私情,裴无忌、灵昌公主、沈偃三个人也是自幼交好,玩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