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被贺瑫扭送到了公安局,连着那封信和蜈蚣一起。
她看起来像是被贺瑫吓破了胆,一到公安局就把所有事情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这妇人有一本破破烂烂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记了一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她对着那些符号把石骏誉在安子归不在家的时候进出家里的日期时间都报了出来,一年时间,足足二十二次。
“他每次进去都支开我,所以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王梅收起了小本子,“一般只待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刚开始我还挺担心的。”王梅大概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有多讽刺,不自在地别开了眼,“但是家里没少东西,他在家里放的那些小东西贺太太都发现不了,时间久了还会自己买一样的东西放进去。”
老赵看着通过王梅口述列出来的表格。
“今年四月和五月这两个月他为什么都没来?”老赵指着表格里的空档。
石骏誉到安子归家里的时间是有规律的,一个月两次,基本每月十五号之前一定会去一次,只有四月五月没有记录。
王梅皱着眉想了想:“四月份的时候贺先生放假回来住了几天。”
“五月份……”王梅犹豫着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老赵盯着王梅看了一会,换了个问题:“那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那也是石医师让我去拿的,他本来是让我拿了以后放在贺太太日常放信的抽屉里的,但是那天贺先生突然回来了。”
王梅低着头:“我还没来得及放就被贺先生赶走了,后来收拾东西回老家的时候又看到这封信,怕被连累,就想趁着贺太太不在把信交给贺先生。”
谁知道贺瑫当场就把信拆了。
“都是石骏誉干的,你什么都不知情?”老赵冷冷地呵了一声。
王梅把头低得更低了。
“这一年来贺太太的精神越来越差了,记忆力也变差了。”王梅两手搓绞着衣角,“我也害怕过,跟石医师说以后不要来了……”
王梅两手搓绞衣角的动作变得更快:“但是他给小光找了份工作,不用去上班也能领到薪水……”
老赵合上了本子。
王梅还是低着头,头顶头发稀疏,头发是染的,有染发剂黏在头皮上的痕迹,发根灰黄。
这是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中年妇女,刚结婚没多久就丧了偶,为了生活从小地方来大城市打工,苦累了一辈子,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但是儿子也不争气,辛辛苦苦给他攒钱结了婚,结果把老婆打跑了。生了个儿子不管不教,长期没工作叼儿啷当的让自己亲妈带孩子养他。
长期贫困加上日渐衰老,遇到石骏誉这样的人,确实很容易就栽进去。
但是……
老赵皱着眉。
王梅的逻辑太顺了,从遭遇到选择,通通都像是编排好的剧本,顺得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迟迟没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迟迟没有问她,知不知道石骏誉现在在哪。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句话一旦问出口,坐在对面的这个妇人一定能用最完美的逻辑链告诉他,她为什么会知道石骏誉在哪,她仍然是那么卑微困苦,一切为了儿子。
***
贺瑫又一次坐在公安局大院旁边的长凳上,天阴沉沉的,他眯着眼看着走到他面前站定的男人——林从凡。
“你调岗了?”贺瑫半眯着的眼睛又闭了回去。
明明不是这个辖区的警察,怎么天天出现在这里。
“过来开会。”林从凡挨着贺瑫坐下,两手很没气质地塞进袖筒里,脖子缩得像村头的二大爷,“你带了个人过来会议就暂停了,老赵让我过来和你聊聊。”
所以他都快变成老赵办案时候的陪聊了,还没奖金的那种。
“聊什么?”贺瑫始终闭着眼仰面靠躺在长椅上,聊天的兴致并不高。
林从凡侧头看向贺瑫。
两三周没见,他又瘦了,脸颊凹陷下去,眼底的黑眼圈重得像是画了眼影,脸更臭了,之前就生人勿进的气质现在都快要进化成谁碰谁死。
也能理解,要是自己老婆遇到这种事,他也不见得能比贺瑫淡定多少。
“怕你崩,让我给你纾解纾解。”林从凡也不绕圈子。
贺瑫睁开眼。
“子归一米六七的身高,现在九十斤都不到。”他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一整天都不怎么吃东西,每天吃的药比饭还多。”
“她没办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会进入鬼压床的状态,动不了发不出声,额头上都是汗。”
“家里有很多她努力对抗幻觉的痕迹,把幻觉里的场景重现在现实生活里,为的也不过就是希望在幻觉里的恐惧能少一点。”
她自救过,发现没办法摆脱,就只能尽力把恐惧感降到最低,寻求刺激、酗酒、把自己睡觉的地方弄成鬼屋,别人以为她疯了,只有他知道,她只是太害怕了。
用感官刺激把自己拉回现实,用酗酒和现实冲击来减少对幻觉场景的恐惧,她一直告诉她自己没有鬼,她一直在寻找出现鬼压床的原因,可是没有答案。她变得越来越糟糕,没有任何一个人拉她一把,她终于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最糟糕的时候,她还会笑嘻嘻地安慰她公司里的小姑娘,强撑着为安心公关谈判,强撑着给被家暴的女人打官司。”
贺瑫的语气渐渐地冷了下去。
“其实这一切如果真的是病,那我们也就认了。”
病了就总有医生可以治,这个医生不行就换下一个。
“可这都是人为的。”
“甚至这个人为,就是她的心理咨询师。”
贺瑫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用特意来确认他崩没崩,这种时候,他只觉得头顶悬着的法律两个字有千斤重,就算真的把人抓住了,他心底的暴戾也仍然没办法解决。
就像今天对着王梅那样,他一直默念着安子归的名字才能忍住没有一拳头挥下去——他现在不能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因为安子归不能一个人。
很暴躁。
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了那么多年安全监管,出事故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受害者的家人?”林从凡问。
贺瑫没有回答。
那些乱糟糟的哭泣场面,那些人伦惨剧,并不适合在这种时候深想。
“这事还是老赵教我的。”林从凡笑笑,“如果真的有一天不幸变成了被害人,有一句话千万不能问,就是为什么是我。”
贺瑫看向林从凡。
“这个问题是个魔咒,没有答案,往往问着问着就一脚踏进去了。”
“做了那么多年警察,被害人变成加害人的案子也遇到了不少,基本都是陷到这个问题里的,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这种事会被我遇到,为什么我就那么倒霉,我明明循规蹈矩了一辈子,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林从凡叹了口气,“众生皆苦,只是各自的苦法不同罢了。”
贺瑫嗤了一声。
他以为林从凡能说出什么大道理,结果到最后开始跟他讲佛理,遇到事才想起烧柱香给关二爷的家伙,居然跟他谈众生皆苦。
太荒谬了,以至于贺瑫的眉眼都软和了一点。
“真的,这问题不能多想。”林从凡嘿嘿一笑,缩着脖子晃着脚,“真不能想。”
“我可不想哪天看到你也在受害人变加害人的案子里出现,就你这个性格的,要做肯定会做个大的,到时候连从轻发落的理由都找不到。”
乌鸦嘴呱呱的。
贺瑫不再理他,闭上眼睛重新仰躺着。
“真的,把问题解决了,再把嫂子的身体重新养好才是最关键的。”林从凡还在絮絮叨叨,“其他的都是虚的,把日子实实在在过下去才是看得到摸得着的。”
贺瑫在一旁想着日子实实在在过下去的画面,渐渐地走了神。
天真冷啊,他想,早上顶着安子归的白眼逼着她穿上的秋裤还是值得的。
不知道她那边谈判谈得怎么样了。
一直都没有问过她安心公关的合并以后,她以后要做些什么。
养好身体以后,应该做什么都行。
他就这样坐在凉嗖嗖的长凳上开始想着以后,一边想一边觉得林从凡的嘴挺毒,一句把日子实实在在过下去就让他忍不住往下想下去。
不知道跟安子归说这句话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效果。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差点睡过去,拿起一看来电显示是安子归。
得把备注改了。
他想。
这名字还是他以为安子归要离婚一时生气给换的,连名带姓的。
坐在一旁的林从凡被一个年轻的警察带走了,急匆匆地,大概是老赵那边问得差不多,被打断的会议又要重新开始了。
贺瑫软着眉眼摁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隐隐地有救护车的声音。
贺瑫直起了腰。
“喂!”陌生女人的声音,很急,“是贺瑫贺先生么?”
“我是。”贺瑫的眼皮直跳。
“我是小刘,安总现在的临时助理。”那个女人噼里啪啦的,估计太吵了,她得扯着嗓子喊。
“安总刚才在开会的时候出去接了个电话,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腿一软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贺瑫脑子嗡的一声。
“她现在在新城医院急诊室,您方便过来么?”后来的话他就听不太清了,都变成了电流一样的嗡嗡声。
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停车场跑的时候,林从凡好像还从里面跑出来喊了他一声。
他想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不管安子归病成什么样,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疯了,被催眠得再也好不了了。
他得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和安子归一起。
马上二更咚咚咚!
奇怪了,只要连载心情就好到爆棚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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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