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给你们的枷锁 第9章 安娜之死

从银河面开发伊始，不胜枚举的异能者在世界各个角落现身，各项现实研究表明，觉醒时间越长，人体越靠近银河面，他们能表现出来的能力就越显著。

联合总署为加强对各国能力者的管控，高薪聘请成年能力者作为修正员参加银河面修正工作，然而权力失去制衡必定会失控，这种机制自银河面开发五年来引发不少麻烦，能力者与普通修正员的摩擦层出不穷。

2009年5月19日，钟定岳所领导的东部修正局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五一九”惨案，一位孟姓能力者恶意放出虚拟人物，导致东部修正局六十余人重伤，包括五名能力者在内的二十一人死亡，钟定岳自己的孩子也不幸葬身其中。

联合总署紧急拟定了临时的《银河面修正员管理条例》，设立监察员监视修正员的工作，同时不得出手干涉游戏修正进程，两者互相制衡，这才有了今天欣欣向荣的银河面游戏风气。

“这位……监察员同志。”杨乔宇起身向这个陌生的监察员问好，“好巧啊哈哈哈哈……你是新入职的吗？之前没见过你来啊。”

李承廷要是在这里，听了这番莫名其妙的套近乎，估计会赏他一个白眼，巧个屁，人家就是专程来找你的！

那人扫视了一圈，发现现场就他们三个活物，便问道：“你是杨乔宇，309号？”

杨乔宇下意识回答：“是。”

监察员说：“原来就是你……那你边上那个人是？”

“他啊，是刚刚被故障NPC控制的玩家，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马上就送他回现实。”

“我不是说倒在地上那个。”那人摇摇头，指着孙伢道，“我问的是他。”

杨乔宇斟酌了一下词句，说：“咱们分局的……呃，实习生？”

“实习生？”监察员说，“你个三百来号的新手在银河面里瞎走，把玩家带成这个样子，还带个实习生？真够自信的……你的前辈呢？”

他说话温和稳重，又带点斥责的语气，要不是他的立场，杨乔宇可能会觉得他像是在问“怎么就你一个小孩儿出来玩，你家里大人在哪”。

但是这人是总局的，“总局”意味着“上司”，“上司”意味着“跟林琅有点小过节”，再加上之前都没见过这人，杨乔宇觉得这小年轻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决定要唬他一下。

杨乔宇：“不是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什么叫‘三百来号的新手’，小爷我好歹也是静安分局的扛把子，你别大言不惭啊我告儿你，你入职的年月可能还没我早呢，不要说我了，你晓得我上面是谁吗，带我进来的是哪个你知道不？说出来吓死你……”

“砰”一声巨响，打断了杨乔宇机关枪一样的叨叨念，门外滚进来一个球状物，众人看去，只见亚当抱着一本书狼狈不堪地滚进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我的人呢，我的人呢……”

“什么人？”

“我……我藏在偏殿里的那些人，去、去哪了？”亚当精神恍惚地说，“他们是杀死安娜的凶手，我要、我要替我妹妹报仇……”

杨乔宇一眼看到他怀里那本巨厚的书，直觉那就是孙伢刚刚提起的、能够送安娜往生的“圣书”，于是好声好气地跟NPC说：“呃，打个商量呗？你把圣书借给我用用，我把那些人带出来给你？”

“不！！”亚当情绪异常激动，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刀，冲着杨乔宇胡乱挥舞，“我、我不会再让你们骗了！你和刚刚那个女的一样，是恶魔派来的使者！我不会相信你们，我不会相信你们……！”

那把刀闪着寒光从杨乔宇鼻子前面挥过去，杨乔宇后退几步，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险些破相的脸蛋。

他刚想动用能力，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监察员，那人安静地站在角落，双手插兜，看上去温和无害，对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没有太大反应。

监察员是不能干涉修正进程的，杨乔宇知道，但他就是不想在这人面前亮牌。

可能是八字不合，他看到这小子就直觉他不是个善茬，尤其是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好像一下就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他的异能作为最后的保命底牌，自然是不想暴露给无关紧要的人看。

杨乔宇这边正在天人交战，那边门口又来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不是人——是一具只有半个成年人高的木偶娃娃。

安娜突然出现了。

亚当看见她，尖叫的喉咙像是被扼住，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如果孙伢他们这个时候注意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他的神情惊疑又恐惧。

监察员看见门口的安娜，站直了起来，眯了眯眼睛。

安娜迈动木腿走进来，她的假肢日夜都被好好养护着，又是上油又是补色，饶是这样，假腿依然不敌真腿——她每走一步，关节处就会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脚掌笨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她走了半天，终于挪动到亚当跟前：“哥哥。”

“难道你忘记了吗？”

“杀死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亚当的瞳孔猛然缩紧。

两年前的雨夜，疫病刚刚开始虐行的头两月。

那是个令人烦躁的秋季，细雨连绵不绝，街区里的下水管道几年没通了，一到下雨的时候水永远堵塞在那，尤其是这种时候——污水混着尸水堵在街区地势最低的地方，眼看就要涨到亚当家门口。

十五岁的亚当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门口放着彭斯夫妇被草草卷起的遗体，年幼的妹妹吵着闹着要吃抹果酱的面包，被他一气之下锁在屋里了。

房东太太上午来过了，要他明天中午之前补齐四个月的房租，否则就要把他们一家通通赶出去……污水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但是今年父亲不在，他得想办法排水……政府昨天就停止了施粥，市面上的一颗圆白菜现在要六英镑一个……汤姆大叔的面包坊还开着吗？不，他的妻儿患上鼠疫惨死了，一个月前就已打烊关门……

他细数着家里的一切，摸摸自己口袋里的几个硬币，耳边传来妹妹饥饿的哭声，心里直发愁。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想过抛下妹妹，和父母一起离开。

就在这时，格朗医生踩着污水进来了。

“到处都是死人。”戴着鸟嘴面具的格朗医生面色不善地进门，一眼就看见地上的彭斯夫妇的遗体。

他抬脚跨过去，走到亚当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亚当?彭斯？你就是木匠彭斯捡来的孩子？”

亚当抬起眼皮看他。

格朗医生说：“你知道的，我房子里的家具一直都是你父亲在打造，现在他死了，我也想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他的孩子。”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地上的遗体：“这两具尸体，你卖给我吧。”

“女的这具二十英镑，男的十五。”

亚当瞪大了眼睛。

三十五英镑，别说现在了，要是放在两个月以前，这笔巨款都相当于他们家两年的收入。

亚当没抬头，死死盯着父母的遗体。

格朗医生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心存芥蒂，便解释道：“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方圆十里的外科医生都在高价买尸体，现在鼠疫横行，我担负着解决疫情的责任，你不会不懂吧？”

“你父母的尸骨都发臭了，尤其是你母亲的。这条街后面就是乱坟岗，你要是找到了更新鲜的尸体，都可以送来给我，越新鲜，我能开出的价格越高，最好是没被感染过的……”

隔壁小屋里传来女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格朗医生听得心里烦躁，突然福至心灵，说：“说起来，我现在最缺的就是小孩的解剖记录，莱克将军的女儿染上了瘟疫，现在正重金求医。这样吧，如果你能为我找来六岁女童的尸体——要新鲜的，而且生前必须健康，我给你八十英镑，怎么样？”

亚当脑子里嗡鸣声不止，他甚至不记得格朗医生是怎么离开的。安娜已经没力气哭了，她还很懵懂，亲人的死亡和瘟疫的残酷对她来说太过庞大，她年幼的见识还不足以让她接受这些事情。

她只能每天跟着哥哥身边，吵着闹着要她最爱吃的柠檬糖，家里的蚊蝇和街上的死鼠跟她有什么关系？只要哥哥一直在她身边，天塌下来都有哥哥顶着，世界上的一切困难都与她无关。

亚当在原地坐了很久，从傍晚坐到翌日凌晨。

这个晚上他想了很多，先是母亲生下安娜后对他的冷眼相待，然后是父亲叮嘱他必须保护好妹妹，一刻都不能离开安娜，连死前说的最后一件事都是“把我的尸体藏好，别让安娜看到”。

他像安娜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贫民窟里的大孩子学会偷东西了，有时候运气好，偷的钱够吃一顿大餐，有时候运气不好，被熟客认出来或被抓个正着，都会被抓起来痛打一顿，大多时候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喝臭水沟里的污水、吃野狗剩下的骨头。

而现在他衣着完整、身体健壮，离圆满富足的平静生活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

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亚当拖着一个巨大的裹尸袋，离开了他生活十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