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竞春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分局。”
“她出事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接到沈局的电话大概是……中午?那个时候我刚睡醒。”
“刚睡醒?”冯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中午才睡醒?分局没有考勤吗?像你这样的修正员每天任务不会有指标吗?”
林琅叹了口气:“请问您怎么称呼?”
冯耀停了一会儿:“我姓冯。”
“冯监察。”林琅客客气气地说,“静安分局管理松散,向来没有考勤制度,而寻常修正员一天最多只会指派两个任务,我修正一个游戏的平均速度是一小时,况且今天东部的修正事故并不多,睡到中午并不妨碍我完成修正任务。”
只需要一个小时?
冯耀为这个速度暗自咋舌,面上波澜不惊,继续问道:“昨天呢?”
沈行策在玻璃外侧,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如果您想调查我,可以去翻一下我的档案,钟局在世时规定我每隔三天必须交一次述职报告,上面有我所有的行动记录。”林琅说,“至于昨天,昨天除了修正游戏,就是我进了一次《虎符》。”
末了她又补充道:“沈局也在场,他能为我作证。”
“《虎符》这个游戏不是最近被查封了吗?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
林琅垂下眼睛:“沈局说那里出现了反舌鸟的标记,这个标记跟钟老局长很有渊源,让我过去认一眼。”
冯耀眼前浮现出静安区偏远的公交车站,充满空调冷气的酸辣粉小店,然后是《虎符》漫天的黄沙,一推就开的破门,不远处是沈行策愤怒又悲伤的眼睛。
冯耀:“……”
这是他可以看的吗?
冯耀心态很年轻,别看他四十多了,其实他六年前才觉醒异能进入修正局,一辈子自由放荡,谈过的对象上过的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人与人之间这点微末的感情往往是一点就通,有时候比正主还门儿清。
什么叫“最近不太平”,什么叫“你要小心点”,这辗转反侧温柔缱绻的腔调,002跟沈行策到底他妈是什么关系?
冯耀内心惊涛骇浪,面上依旧装得神色严厉:“蒋竞春出事后你立马赶来了总局是吗?中间是否和其他人联系过?”
林琅:“是。没有。”
林琅这边回答得云淡风轻,好像没什么内容,冯耀那边却信息量大得惊人:
沈行策还亲自上后门接她?尝试去安慰人家还被人甩开了手?
冯耀装模作样的严肃表情都快裂开了,难怪姓沈的在会客室面前那么气急败坏,丫被小姑娘甩了能不恼羞成怒吗!
林琅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一眼冯耀,自然地把视线垂下去了。
异能者就是这样,有人能不动声色窥探记忆,有人就能通过最细微的面部表情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比如能自如控制面部每一块肌肉的林琅。
哪怕冯耀自以为藏得很好,林琅也看得出来他内心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
林琅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越震惊越好,越震惊越会忽略致命的细节。
她知道冯耀是什么异能。
她不仅知道冯耀是什么异能,她还知道他是借由人的想法窥伺人的记忆,换言之,他以为他在看她的记忆,其实他看的只是林琅想让他看的东西。
为了隐瞒那些事情……对不住了沈行策。
冯耀捏着墨镜的眼镜腿儿,几欲拿起又放下,他见林琅垂着眼睛,马上严肃地说:“抬起头来。”
林琅抬起眼皮。
冯耀刚想问点什么,耳麦里传来沈行策的声音:“问她除了分局的人还和谁接触过,别问多余的。”
冯耀内心啐他一口,装吧你就。
冯耀问她:“除了分局的人,你还和谁接触过?”
林琅暧昧地冲她一笑,说:“这些天来,我除了在分局待着就是和沈局见面,冯监察,你也知道我是重点观察对象,哪里有机会和别人接触?”
冯耀:“……”这俩人不会在联手整他吧?他不是他俩play的一环吧?
然而他发现林琅浩如烟海的记忆里闪过几个人,蛇女、蒋竞春、李承廷、孙伢……轮到孙伢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冯耀尝试去探究,发现这人马上被林琅抛到脑后了。
冯耀继续问:“孙伢是钟老局长之前救下的孩子,这点你知道吗?”
“……”林琅顿了一会儿,“知道,蒋队跟我提过。”
“蒋竞春跟你提你才知道?你原来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知道?”冯耀的语气逐渐咄咄逼人,“那好,我问你,你前脚刚带《宁古塔》的幸存者进入银河面,后脚《虎符》就查出了反舌鸟的踪迹,没过几天蒋竞春受其迫害死于银河面事故,你认为这三者有什么联系?”
“没什么关系,冯监察,我是受蒋队之托才带他进银河面的,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冯耀察觉到林琅的脑海像电脑卡机一样突然颤动了一下,他立刻提高警惕,追问道:“我记得钟局在世时好像没批准你可以带人进游戏吧?为什么那天突然破例了?”
林琅:“钟局也没说不行,我说了,是蒋队托我带人。”
“那为什么还要带上杨乔宇?”
林琅快速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带上了杨乔宇?”
冯耀吃了一惊,心知自己露了马脚,赶紧找补:“修正局后台都能查得到,这没什么稀奇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我修正游戏的平均速度是一小时,而那天和杨乔宇却将近用了三小时。”林琅说,“一般来说我不会让新人看到我是怎么修正游戏的。”
“为什么?”
林琅笑了一下。
霎那间她的思绪回到十年前,她孤身一人冲进银河面,NPC的尸体成堆成堆地出现,残肢断臂落了一地,粘稠的血流进了下水管道,她像发了疯一样,手起刀落,血洗过一个游戏转头又冲进下一个……她体内的异能充盈得仿佛没有尽头,甚至直到钟定岳守在塔台口把她扣下,她的手脚也不会发抖,顶多人杀多了有点反胃。
她的笑容温和又得体,吐字清晰声调正常,既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也不会让人以为她弱不禁风,不卑不亢得像一张干净的白纸。任谁也不会猜到她的脑海里在想些什么。
林琅:“我觉醒异能快二十年,处理问题的方式还是有些过于激进,实在不好意思让人看见——您说是不是?”
冯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把她的后脑勺都盯穿,林琅丝毫不惧地回视。
他又问道:“你知道反舌鸟研究所的具体研究情况吗?”
“不知道。”林琅坦荡回答,她没撒谎,“我只知道他们和钟局的死有关系,其它一概不知。”
“你和反舌鸟的任何人员有没有联系?”
“没有,我不认识他们。”
“钟局和蒋竞春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全是真话,滴水不漏。
冯耀捏着眼镜腿儿,问:“你对钟定岳的死有什么看法?”
玻璃外的沈行策按了按监听耳机。
林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他死得好。”
沈行策一愣。
林琅看着冯耀脸上的诧异,说道:“冯监察,您火眼金睛,我知道这点小谎逃不过你的眼睛,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不是钟定岳把我招进修正局,我就会好好去考大学,如果不是他把我招进来又拷着我去联合国走了一圈,我现在也不至于在静安分局当个小小的副队,指不定沈行策都得让位置给我坐。总之,我的人生没他会更好,你明白了吗?”
冯耀心说你搞笑啊,谁让你早年非要在银河面显摆,杀穿了17个游戏自己把管委会招来的,关钟定岳什么事……算了她当年才18岁,年轻人不懂事也没人教,唉。
冯耀问:“你跟钟定岳怎么认识的?”
林琅一怔。
沈行策裹挟着电流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老冯,别问多余的事。”
冯耀好不容易抓住破绽,哪里肯听他的?他又问了一遍:“你跟钟定岳怎么认识的?”
林琅垂下眼睛:“这个跟案情有什么关系?”
关系到你到底是什么人。冯耀想。
“怎么了,是不方便说吗?”冯耀说,“抬起头来看着我,林琅。”
林琅抬起头看着他:“钟定岳是我一个长辈的老友,我是读高中的时候认识他的。”
“而那个长辈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林琅看着他说,“这样可以了吗?”
沈行策在耳机里说:“审讯结束,出来。”
冯耀看着林琅的眼睛,说:“可以了。”
他摘下耳机,戴上墨镜,踏出审讯室。林琅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靠在了椅背上。
冯耀出来以后对沈行策说:“她有问题。”
“如果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能力,想法不会这么直来直去,完全不发散,让我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冯耀说,“没有人的脑子是一根筋。”
沈行策没说话,他看着玻璃后面,书记员打着哈欠收起电脑,林琅微笑着和书记员点头致意。
冯耀继续说:“假如她知道我的能力,沈局,这是个心机很重的人啊。”
他意味深长地跟沈行策说:“从开始审讯到现在,眼神自然、手脚放松,嘴上说的话、心里想的事完全一模一样,我干这行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心口一致的人。”
沈行策看着他,冯耀发现他居然在笑,而且是那种不自觉的、发自内心的笑,好像天底下就这么一件事值得他这么舒心似的。
沈行策说:“你说什么?”
“我说。”冯耀手指隔空点点他,“我这次暂且放过她,不是因为我相信她,而是因为我相信你。你是个有情有义的能人,沈局,修正局连年不下的死亡率能一夜清零都是你的功绩,你不会干出这种养虎为患的事情。”
沈行策又转过头看着玻璃后的人,点点头。
“多谢。”
林琅先一步离开审讯室,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腕,向总局大门走去。
家还是要回的,哪怕明天就是蒋竞春的葬礼。
她的同伴早已回去,总局里没几个人,值夜班的人在工位上打着哈欠,外面传来清晨的鸟啼声。
沈行策随后出来,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黑白灰的衣服,双肩微微向前耸,显得她像一束赤条条的影子。
这是一个没有过去和将来的人,她像是凭空出现在世界上的精怪。她在修正局工作了十年,除了那些记录在案的修正记录,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时间在她身上流逝过。她的记忆尘封紧锁,她的面容日日如新,就算拿尺子在她的发梢和鼻尖量一下,十年后的数字也会和今天分毫不差。
他叫住她:“林琅。”
林琅回头看他一眼。
“你在哪里读的高中?”
林琅没说话。
沈行策穷追不舍:“三中?六中?外国语?还是你在外地上的学?”
林琅笑了一下:“档案里应该有写,您回去自个儿看吧。”
沈行策当然看过她的档案,那里压根儿什么都没写,但他还是说:“好。”
没关系。他想。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看清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会解开所有的密云,让你亲口告诉我你的来历,你的想法,你的情绪,你所有的快乐、悲伤、愤怒乃至崩溃。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林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行策送她到门口,门口大树上的露水洒了他一头发。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才转过身,发现冯耀就在不远处,边乐边犯贱:“你~在~哪~里~读~的~高~中~”
沈行策:“……”
就该把这人扔缅甸去喂蛇!喂它个十年八年!
冯耀吹了个流氓哨:“我说小沈啊,你知道怎么追女孩子吗?”
沈行策皮笑肉不笑:“我说老冯啊,你还知道我是你上司吗?”
冯耀闻言捂着钱包后退了十米,笑着:“我知道你肯定喜欢她!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