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簌被喊到灵玄殿。
夜色已深,她一路听到鹧鸪的啼鸣。
行至灵玄殿前,推开沉重殿门,赢华真人正一身寒肃地在等着她。
下意识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别的人,裴簌心里不由的有些奇怪起来。
但见对方神色凝重,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打算同她说,当下便只礼节性地喊了一句“掌门真人”,等着对方先开口吩咐。
赢华真人看了她一会儿,嗓音隐含威仪,“簌簌,你可愿嫁往云洲微生家?”
少女蓦然一僵,脸上出现了恍惚似的茫然。
她怀疑自己可能听错了,她和微生家的人从未有过交集,掌门真人怎么会有此问?
赢华望着她那副惊愕模样,心里竟有几丝安慰。
因为不久前,就连他都没忍住失了往日威严,在微生家总管的面前露出了类似的表情。
片刻之后。
裴簌总算在赢华的解释之中,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微生洵之所以会派了管事,将庚帖送来仙云宗。
是因为占卜出他和裴簌会有一段命定的姻缘。
琼舟宴将近。
他便想着借此机会邀她来云洲玩一玩,小住一段时日,顺便培养培养感情。
如果相处下来彼此有意,微生家便正式与仙云宗结亲。
合了庚帖立下婚书,迎娶裴簌。
只是这番说辞太过荒唐,连赢华听了都不太相信。
仙洲之中,微生家也算是拔份儿的世家,继任家主挑选未来夫人怎么能凭着一卦占卜?
那位管事被他暂时安置在别院,赢华虽然心里觉得荒唐,但还是把簌簌叫过来,打算问问她的意思。
若她回绝,自己便立刻将庚帖送还给那个管事,再说几句敷衍话打发对方回去。
谁知少女呆愣片刻,脸上浮现出类似思考的神情,而后不知为何微微笑了起来。
她说,“我愿意到微生家暂住,也愿意和大公子培养感情。只有一个要求,让对方准备几只引路娥给我。”
她不想大张旗鼓的到微生家去。
所以,想讨要几只没有灵识的引路娥。
赢华肃着脸看她,显然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答应。
话语间难免有些不赞同,“你当真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我看那微生洵的行事古怪,不一定是存了什么念头。”
裴簌在那道关切的目光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掌门担心我,但有偌大的仙云宗做后盾,微生家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不知道是开心还是落寞,“我在葳蕤山上待得太久了,想去别处看看。”
赢华看裴簌那副下定了心思的模样,又想到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终究不再多言相劝,叹息似的随她去了。
*
葳蕤山上,月色清寂。
楼阙之间横亘连绵,仍有许多未灭的灯火。
千玑阁向来负责管理宗门弟子的籍册,当下得了掌门真人的传信,打开尘封上锁的木箱,趁夜翻出裴师妹的小像。
然后按照掌门的吩咐,要给那位微生家的总管送去。
谁知道负责去送的弟子运气不太好,竟在路上迎面遇上了谢清拾。
当即手里一个没拿稳,画卷飞出去。
就那么贴着青年修长宽大的衣裾,慢悠悠滑落在脚边。
他刚想硬着头皮从地上捡起来,就听到头顶那道清冷嗓音问,“这是什么?”
千玑阁的弟子暗道自己命苦,不敢抬头。
但也只能如实回答,“微生家大公子今日递了庚帖,想、想求娶……求裴师妹的一幅小像。”
青年沉默的时间格外久,久到小弟子怀疑,自己面前并没有站着谢师兄。
终于,对方再次开口,“她答应了?”
“……是、是的罢。”
那千玑阁弟子恨不得掐死片刻前的自己,早知道不抄近道了,也不会遇到谢师兄。
下一秒手中的画像被拿走。
谢清拾就那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莫名哂笑一声。
直到手中的宣纸被林风吹皱。
他才不经意似的,将那张小像递还了回来。
白衣弟子感激地接过,而后睁眼一瞧,有些为难的愣住,“谢师兄……”
画卷上的少女已然不是裴师妹,眉眼神态,便是连半分肖似也没有。
别说绝色貌美,就是和“清秀”二字都不大沾边,甚至于可以说有点儿粗鄙了。
他怎么能把这样一幅被有意篡改过的小像,交给微生家的人。
可他又不敢违逆谢师兄的意思。
犹豫纠结了好半天,忽听面前青年说,“尽可以放心,若是日后掌门问起来,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
那弟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谢师兄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诓骗他。
当下将“裴师妹”的小像半卷起来,准备给微生家的人送去。
……
翌日一早,那辆三足金乌载着访客离去。
仙云宗上下都听说了这件事。
微生家的大公子竟打算求娶他们裴师妹,而裴师妹竟然答应了!
短短半日,不停的有宗门弟子在清风阁前探头探脑。
因为这件事太出乎众人意料,他们都知道裴簌最喜欢在宗门里待着,平日连下山都很少。现在冷不丁的,竟然要嫁到云洲去!
裴簌应付了一些人,她没想到艷迟也会来。
对方过来时,她正将最后一次采来的药草晾晒好。
少年走到她面前,很自然的帮她整理了一下歪倒的竹篓。
两人面面相觑,艷迟的眉心忍不住蹙起了一点,“你真的打算嫁去微生家?”
裴簌微微愣了下,她以为对方不是喜欢过问闲事的人。
敷衍的话哽在喉咙间,她到底没用那些蹩脚的借口打发他,而是诚实摇了摇头,“我没打算嫁给微生洵。”
她不傻。
不必掌门真人特意提醒,也能猜到恐怕微生洵并不是真心的想求娶她。
至于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她不在乎。
只要能有个不会被嘲笑的借口离开仙云宗就行。
所以不管那人目的到底是什么,她都不觉得生气。
甚至还有点儿莫名的感激,因为这样她就不用费尽心思去找其他借口。
裴簌打算先在微生家待上一段时日。
然后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跟对方说明白,离开云洲去四方游历。
艷迟听完倒没有劝她,一双眼睛径直望过来,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过了好半天,裴簌还以为他在酝酿什么依依惜别的话。
谁知道对方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既然如此,我看你今日就走罢。”
*
裴簌离开之前,没打算去见谢清拾。
但等她回到自己住所的时候,青年却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
白衣如雪,清风霁月,望过来的漆眸很安静,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她想到昨日梦魇般的情景,心底隐隐有些畏惧。于是在对方朝自己走近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谢清拾停住了脚步,眼底有什么翻涌的东西濒临破碎。
心里泛起一阵阵刺痛的血腥气:她竟然怕他?
少女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有些不安似的移开对视的眼睛。
不过很快,又重新望向他,“师兄是听说了我要去微生家,所以特地来送我吗?”
谢清拾在她强装镇定的询问下,缓缓笑起来,“谁说你要去微生家?仙云宗不好么,阿绸为什么想着要离开呢?”
她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眼睛慢慢睁大了。
那里面有恼怒,有不解,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怨愤。
就在谢清拾以为她要按耐不住心头怒火时。
少女却忽然柔软了神情,走过来,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就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很喜欢依赖他黏着他。偶尔也会红着脸偷偷看他,然后软绵绵地跟他撒娇,喊他“师兄”。
阿绸从来不像宗门中其他人那样畏惧他,反而想尽办法陪着他。
好像生怕他有一星半点的孤单。
可她现在凑过来,口中说的却是,“师兄,我近来夜里总是咳血,睡不安稳。
想来是身体里没命草的余毒没清,这段时间又为了一些事郁结伤心……”
她仰着脸看他,瞳仁漆黑又柔软,笑起来双颊生花。
“可我一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葳蕤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觉得很开心,一点也不疼了。”
少女的声音细细的,听着有几分可怜,“师兄,你一定也希望我能快点好起来罢?”
这些话她以前从来不会说。
眼前却为了能彻底摆脱自己,这样谨慎又周全的示弱。
谢清拾心底有近乎窒息的刺痛。
令他久久地望着面前少女,目光里充满了质疑阴晦,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
夜色逐渐深了。
被布置得很温馨的小院里只剩他一个,瑞香花开得郁郁葱葱,窸窣的蛐蛐趴在嫩草叶上。
屋子里没有像以往那样点上灯,少女离开时只带走了微生家送的引路娥。
她很小心地跟他说谢谢,在他闭上眼睛冷冷说滚的那一刻,头也不回的跃到青鸟背上离开了。
*
云洲。
樊升将管事从仙云宗带回来的那幅小像,交到微生洵手上。
画卷被徐徐铺展在乌檀木桌案上,宣纸上女子的容貌一览无遗。
那实在是称不上好看的一张脸,昧着良心也不行。
比起先前那幅作废了的美人画卷,大概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这次,他们那向来眼光挑剔的大公子却没说什么。
站在身侧的樊升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你……当真要娶这位仙云宗的裴姑娘?”
微生洵笑了下,“有何不可?”
“可这位裴姑娘生得,还没有微生府随意一个婢女好看呐。”
樊升无法理解大公子怎么挑来挑去,挑中了这么一个。
“我早就说过了,微生家的夫人貌美无用,我不找仙子。”
他真正需要的,是能帮微生家更上一级台阶的女人。
这段时间,谢清拾另有新欢的故事在仙洲里传得沸沸扬扬,他不是没听过。
但和旁人不同的是,他反而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和实力强悍的仙云宗结为姻亲。
赢华真人一辈子没有道侣,没有子嗣。
裴簌是他已逝师妹的唯一弟子,肯定会比其他人更得看重。
而且她还和仙洲第一剑修谢清拾,有过青梅竹马的情谊。
就算对方现在不喜欢了,面对被抛弃的师妹多少也会心存愧疚。
如果他想把仙云宗变成微生家的助力,稳坐仙洲四大世家之首。
那么裴簌就是最好的牵系。
他让人去递庚帖,去求小像,确实存了几分碰运气的意思。
要是能成最好,不成也没损失什么。
而且,微生洵还有一点别的私心。
阿采性格顽劣,但她毕竟自小在他身边长大,情谊非常人能比。
听说那个裴簌性子软弱,不擅长与人争执。
就算她以后真的嫁入微生家,应该也不会因为阿采的针对,在明面上闹得太难看。
就算有受了委屈的地方,哄一哄也就罢了,不必太在意。
退一万步说,若是两人真的生出仇隙,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会选择舍弃阿采。
他再顾惜小妹,也清楚微生家的名声和前途更重要。
乌檀木案上的小像被收起,微生洵拥着雪狐皮做的氅衣靠坐在椅子上,略沉思了一下。
吩咐说,“去把西南隅的沉水苑收拾出来,动作要快。”
裴簌既已答应了来云洲小住的邀约,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到了。
*
乌金阁里,满地瓷瓶碎片。
不算远的距离跪倒了数名婢女,一道道纤薄的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有一名婢女不小心跪在了碎瓷片上,膝盖沁出血红一片。
但她死死咬着唇撑住手臂,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身子更是伏得极低,生怕气头上的二小姐会注意到自己。
座上貌美的少女眼神阴冷,脚下是几件被剪烂划破的蚕丝衣裳。
都是今天刚做好送过来微生府的,本来少女应该很开心,高高兴兴地穿着新裙子出门游玩,再去陪哥哥用午膳。
但她听说哥哥竟然向仙云宗递了庚帖,想求娶那个沦为仙洲笑柄的女人!
微生采快要气疯了!
那个狗屁裴簌,连自己的亲师兄都不愿意要她,肯定是个丑八怪。
凭什么哥哥要对她另眼相待?!
少女手指紧攥,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恨不得把细嫩手心生生掐出血来。
语调也阴郁得可怕,“去把樊升叫来。”
跪在地上的婢女们听到后,纷纷如蒙大赦地爬起身,像是终于熬过了残酷煎熬,拿到了免死金牌。
一个个快速有序的退出房间,按二小姐吩咐的,去大公子院子里找樊升。
谁知道传话的时候正好被大公子听到,没让樊升过去。
他隔着一道模糊的纸窗对外头婢女说,“阿采有什么话,让她自己过来问。”
没多久,那一身恼意的美貌少女就穿过廊亭,来到了雅致幽静的别院。
青年正在忙自己手上的东西,压根儿没抬眼看她。
那好整以暇的悠闲姿态,彻底点燃了少女心中的酸楚气闷。
她眼眶泛红地死死盯住他,“听说哥哥要娶那个仙洲笑柄,可是真的?”
微生洵这才放下手中刻刀,淡淡看了她一眼。
话语间却隐含着警告与威严,“这种没脑子的话,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
“哥哥!”
“说罢,你让婢女来找樊升是为了什么事?”
两兄妹隔着一张桌案站着,一个平静,一个躁郁。
被喊到名字的樊升远远站在门口,不听不看,识趣地低下头。
微生采吸了吸鼻子,忍泪,“那幅小像呢?给我看看。”
她倒要看看,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
微生洵倒也没打算藏着掖着,视线落在白瓷轴缸里收起的画卷上,语气淡淡的。
“最外面那幅,想看自己拿。”
少女咬牙切齿的拿过来,打开,然后神色一僵。
心里的嫉妒愤怒已经消了七八分,口中讷讷的,“她怎么生得这副样子?”
虽然叫人放心,但岂不是折辱了哥哥?
当下消散的怒火又聚拢了几分,她望向对面那气度风雅的青年。
“哥哥看上她什么了?要样貌没样貌,要名声没名声,简直比最蠢笨的婢女还不如!”
微生洵却说,“以后她嫁进微生家,就是你的嫂嫂,这种话不许再说。”
少女气得瞪大了眼睛,她憋在心底多年的情意似开了闸。
想要一股脑的全倾泻出来,“难道哥哥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竟要挑选这么一个粗鄙的女人做妻子!”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不就是微生家的少夫人,我也可……”
“阿采!”
微生洵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他没想到对方真敢说出这些有悖伦常的混账话。
一时间语气也重了几分,“今日我就当没听到你胡言乱语,但没有下一次。
要么你就安心当好微生家的二小姐,要么,你就从府里头搬出去。”
微生采第一次见他对自己疾言厉色,当真不敢再说。
可心里的委屈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微生洵却没有心软的意思,“去清心堂禁足七日,抄写佛经冷静冷静。”
其实这并不是多严重的惩罚,只是小惩大诫,依旧会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但对于被娇惯宠溺长大的微生采来说,却是莫大的屈辱。
她哭得梨花带雨,瞪了他一眼,咬着牙跑出了别院。
少女离开后,樊升走进来。
看了看青年神色,小心地试探说,“二小姐舍不得和公子生气,最多哭一会儿就好了。要不,属下待会儿去帮公子递两句软话?”
“不用。”
他对阿采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只将她当妹妹娇纵,微生家也不缺那点儿财力供她消磨挥霍。
但她需得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微生家的名声绝不能因为她染上瑕疵。
刻刀上的木屑落在青年手背上,又被他不在意地拂去。
微生洵神色悠闲,好像刚刚那些眼泪并没有影响他似的,“让她冷静冷静。”
今天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引路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