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沉默半晌,安慰说:“你已经足够强大了。”
“是吗?”谢晏反问,他盯着宋凌如墨画的眉目说,“先不提隐世的尊者,光瑶光峰那位的存在,就让我寝食难安。宋凌,是我没用,只能做名义上的仙尊。”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有感而发。”陆巡不足为惧,但北域的仙主终究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只要他存在,他们就注定受制于人。现在他只是派仙使过来审查,将来呢?若是他和自己抢宋凌,自己又有几成把握?
虽然历史上从未有过仙主出面抢人道侣的案例,但谢晏不喜欢事态不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言为心声,这世上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感慨。宋凌陷入思索,沉吟问:“你想我协助你成为真正的仙尊?”
他是不是在她不知情情况下调查出她修小无情道,之所以一直不广而告之是想物尽其用?
是了,这才像他,一个不择手段心机波诡云谲的仙尊。
谢晏着实一惊,“你又在怀疑我?”
“没有。”宋凌说。“我只是在想这事成功的可能有多少。”
原本暧昧的气氛一扫而空。像是想打破氛围的尴尬,宋凌主动开口,将话题引回谢晏之前的提到的继承制上。
她坐直身体,从谢晏怀中逃出。“继承制确实不合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修真界身份地位,本该由实力决定,而不是师尊的尊位决定。”
传闻在仙主横扫修真界前,修真界人才辈出,各境修士车载斗量,比比皆是,就连渡劫期大能也有数十位之多,而不是像现在,化神便能称尊者,且凤毛麟角。
“任何规矩都有其存在的合理理由。”谢晏说。
宋凌以为他不舍得仙尊之位,“以师兄的天资,不管是继承制,还是弱肉强食,都会脱颖而出。”
谢晏点点自己食指指骨,“或许?只是亲疏尊卑有别,如今的修士大多出自凡人子嗣。若是弱肉强食,不知这世上是否还有洛华仙尊?若是没有洛华仙尊,我又怎敢保证我脱颖而出?”
这是宋凌从未想过的角度。她沉溺修炼,哪怕继承清雨峰峰主,也多以武力解决事端。谢晏所思,她不曾思;谢晏所想,她不曾想。
她否定继承制,或许只因为从小到大听惯明婳尊者受她连累不能继任仙尊言论,却从未想过,若不是继承制,或许明婳尊者和姮懿仙尊都不会踏上修仙路。
“是我谬论了。”宋凌说。她为自己曾经的想法感到羞愧,同时深埋心底对谢晏抢了她们峰仙尊之位的怨恨少了几分。
虽然师尊一直强调两峰利益相同,谁继承仙尊之位都一样,宋凌也接受师尊的说法并按师尊的要求去践行,但对于这件事,她心底一直是不甘的。
谁都一样,那为什么不能她师尊继承仙尊之位?哪怕由她师尊传至谢晏,她心底的不甘也少几分。
她知道,她师尊不继承仙尊之位,一是因为仙尊之位继承审核更为严苛而她师尊当初为了养她耽误修行,二是因为仙尊要处理中洲事务不能像清雨峰峰主一样自由在外探寻秘境搜刮资源。甚至她知道,她仙尊继承清雨峰峰主之位后在外到处奔波,是洛华仙尊替她处理清雨峰事务,洛华仙尊还将自己一峰攒留的培养谢晏的资源全赠予师尊用来培养她。可她还是不甘心。
她曾经问镜月她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不正常,镜月回答她:“是不正常,可人就是有七情六欲。人如果没有七情六欲,那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是成圣,二是死。”
夜晚竹林的风吹动他们的衣衫,月光下的萤火虫自由漫舞,镜月凝视着她,许久,他问:“宋凌,你是不是太愧疚了?”
愧疚?她有什么可愧疚?当年的她并不明白。现在,同样的一个月夜,和她同坐的人变成谢晏,她才恍然领悟,她对谢晏、对洛华仙尊的怨怼和埋怨,其实源于她无法让师尊继承仙尊的愧疚所诞生的迁怒。
宋凌豁然开朗,一时不知原谅了谢晏还是原谅了自己。
这几天,和谢晏的每一次相处都算愉快,相反,厌烦和苦恼都是别人带来的。宋凌对谢晏,不由一时心生好感。
她无心计较谢晏是否真算计她的事,反正他发过心魔誓不会伤害她,只要她无法验证他的心魔誓存假,她就会一直帮他。
宋凌道:“纵使仙主定下的规矩合乎常理,可掌握规则的未必一定要是他。”
反正她已修炼禁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她要在正式继承清雨峰后,潜心修炼,争取在意识消磨前抵达渡劫境,去北域挑战仙主。
成功则仙主之权归于两峰,以明婳尊者寿命,还能接手清雨培养新继承人。就算失败,她也算死得其所。
宋凌斗志昂扬,正准备和谢晏商量其中细节,就见谢晏一脸失落坐在她身旁,等宋凌开口询问他时,他才既像释然又像无奈地说道。
“人果然不能犯错,我想宋凌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轻易信我了。”
“……”
或许愚钝的人才容易感觉幸福。宋凌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谢晏说这话和燕恒目的一样,假装自怨自艾实际是想惹她怜惜。可谢晏是谢晏,燕恒是燕恒。燕恒是她看着从元神化人,是真除她以外什么都没有。谢晏是仙尊,她已经给了他最基础的信任,他还想怎样?
宋凌如鲠在喉,谢晏察觉她情绪不对,犹疑问道:“怎么?”
“没什么。”宋凌顿了下,淡淡说道。或许是受小无情道影响,她感觉自己现在越来越容易被激怒,越来越轻易受负面情绪所控制。
她甚至分不清,此刻她是因为谢晏而愤怒,还是因受小无情道影响而愤怒。
两人一时之间无话可说。谢晏是聪明人,聪明人的特点就是察言观色、不会自讨没趣。
果不其然,在她抗拒式的回应后谢晏变得沉默。就在她准备找个借口打发走谢晏时,谢晏忽然开口。
“看。”他右手虚张。
宋凌淡淡瞥了眼,想说这有什么好看。荧光从他手中点点升起,飘散飞在空中。
谢晏道:“萤火虫。”
那根本不是萤火虫,是他用灵力幻化的光点,搭配他那句“萤火虫”简直没头没脑,但莫名地,宋凌心情好了一点,甚至想笑。
“有什么可看。”因为这种事心情变好太可笑,宋凌故意板着脸说。
谢晏不甚在意,反而回忆说:“我小时候有次心情沮丧,师尊就用这招哄我。他说这招是师祖所创,用来哄小时候的他,他当时看着师祖,心想清云尊者好歹是修仙大能,怎么用这么笨的方式哄小孩,但他心情确实变好,所以就用这招来哄我。”
宋凌脑海不由浮现洛华仙尊俯下身用灵力冒充萤火虫哄着小时候冷漠偏激谢晏的画面,一想到洛华师伯对任何人都一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模样,私底下却用这种幼稚手段哄小孩,还跟小孩解释手段来源,宋凌就忍俊不禁。
“很可笑。”谢晏评价,“但和他一样,当时的我心情立即变好。我和他说,师尊,我不是小孩,心情低落第二日就会缓解,你不必哄我。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看向宋凌,宋凌陷入他的回忆里,摇了摇头。
谢晏道,“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弟子,一想到我心情会低落一整晚,他就寝食难安。”
宋凌没办法想象高冷的洛华师伯寝食难安模样,但这一刻,她感受到谢晏曾经感受过的震撼和温暖。
他看着宋凌,继续说道:“经常有人议论我从年少时的偏激成长为如今的从容体面言笑晏晏,是因为师尊对我耳提面命要尊敬礼待他人。其实不是。师尊他冷若冰霜,可四海之内,没有不服他之人。他是有教过我御人之术,教我从容冷静,但他从未要求过我待人热情。”
“是我,是我自己,在得到崇高的地位、物质精神双层满足后,才觉察自己原来不是想象中的冷漠偏激。愉悦是我的本性,只是我曾经得到的太少,才会以为自己天性不快乐。”
表姑姑对他很好,可是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他整个人心思都花在读书和抵御寒冷饥饿上。好不容易得进仙斋,邬凉又带头排挤他。哪怕被收入洛华尊者门下,一开始,他也陷入真相水落石出他会被赶出仙斋的惴惴不安中。
可随着他修为境界的提高,四海称赞;洛华仙尊诸事繁忙,邬凉编排他的流言传不入洛华仙尊耳中;他遇到一生所爱,还顺利求娶到她……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令他伤心难过的事。
“宋凌,”谢晏说,“我虽被人称赞聪明,但也不是万事皆知。我曾经走过捷径,所以万事习惯捷径。正如你所说,我们修道之人,骗别人可以,千万别骗自己,但有时候我忍不住骗人骗己。如果让你不开心,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改。我从来没有利用你或骗你的心思。”
他这段自我剖析,态度何止是端正认真,甚至称得上卑躬屈膝。
宋凌只觉得胸口有温热的暖流流过,来自小无情道的灵力似乎想将此刻的感情吞噬却被她止住。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宋凌说,“我在想,聪明如你,是否在察觉我态度迥异后,立即想到以吐露心声为手段来让我相信你。”
她这话明明是在怀疑谢晏,谢晏却淡淡一笑。
“所以,”他问,“宋凌你现在是在跟我坦露心扉吗?”
宋凌沉默良久,“是。”
她决定相信谢晏一次,像相信镜月和曾经的明婳尊者。她的第一次信任来源于眼缘的亲切,第二次信任来源于天长日久的陪伴,而这第三次信任,则来源于对方的恳求和双方利益的互绑。
“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哪怕一件。”宋凌看着他,“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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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凌小时候听昶和剑尊说过一个故事,有个砍柴人上山砍柴,放出了一个妖神。妖神要杀他,砍柴人问为什么。
妖神说,被关押的第一个一千年,我发誓谁要救了我我给他无边的权利;第二个一千年我发誓要给救我的人天下所有的金银财宝;可一直没人救我,所以我发誓谁再放了我我就一定杀死他。
故事是说给明昭听的,明昭不明白妖神为什么要杀砍柴人,不停追问昶和剑尊。宋凌躺在她旁边,假装睡着,心想,这有什么不可理解,谁能经得起一次又吃一次的失望,失望多了,自然想毁天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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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原版是《一千零一夜》里面《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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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