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大雨,泽兰急忙招呼小丫鬟们把要洗的衣裳先收了,自己折返回屋。
她打帘子进内,刚想唤许文茵,抬眼时却停了唇瓣。
内室中央,她一身白玉兰对襟襦裙端坐案几前,皙白玉软的手指正执了棋,漠然注视棋盘。
背脊挺直,眉眼端丽,静得好像一幅画。
窗外的雨声唰唰作响,泽兰看得出了神,四周的杂音在这刹那间,忽然消弭得一干二净。
许是察觉到动静,女子侧眸看过来。
明明是在看自己,泽兰却觉得她的眼中什么也没有。
冷漠,疏离且高傲。
和老太太像极了。
她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道:“二娘子,外头下雨了,婢子怕东西受潮,就先把这个匣子搬出来,等雨停了,拿去晒晒。”
许文茵放了棋子,上前揭开她捧着的梨花木匣,视线轻扫一圈,却在某个物什身上停住。
泽兰眼尖地看见:“这是什么?怎的瞧着和小郎君的那只马驹挂饰一模一样?”
许文茵伸手拿出来,许是被封存在角落已久,落了不少灰尘。
光线亮一些,泽兰这下便更肯定,这就是许珩很宝贝的小马驹。
“以前长安城里有家老铺子,专做这种小玩意,速度慢些,做工却是一绝,还得过先帝的夸赞。”
许文茵打量手中挂件:
“我记得……当时母亲是特意问铺子掌事买了两只。”
一只给了她,另外一只原来是落到许珩手里了。
泽兰略感惊讶,又不知想到什么,嘀咕道:“娘子好好收着,可别让小郎君瞧见。他蛮不讲理怪罪咱们,咱们用不着讨好他。”
这却是泽兰想岔了,若非今日她把这匣子搬出来,许文茵都不会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她拍拍马驹上的灰尘,将其随手搁在案上,“你去清东西吧,清完了给我煮壶茶来。”
“嗳。”
泽兰一走,室内就静了,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室内只闻棋子落下时的清脆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忽然停了,许文茵动动眼皮,抬起头却发现一团黑影鬼鬼祟祟地倒映在她的莲花门扉上。
黑影似乎还不知自己已然被人发现,一小步小一步,不动声色地往门边挪。
许文茵:“长房也是不成气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能进了偷儿。”
那黑影倏地从门后弹出来:“你说谁不成气候呢!”
乌发圆眼,一脸臭屁。
却是许珩。
许文茵淡淡看他两眼:“不知许小郎君来我这乡巴佬的住处有何贵干?”
既被发现,许珩也不遮掩,隔着老远冲她抬起下巴:“我是来通知你的,你害我磕了脑袋还摔碎了小马驹,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吧?”
“这么说,许小郎君要罚我?”
“对!我要让阿娘罚你跪三天祠堂,不许吃饭!”
许文茵淡淡“哦”了声,点头:“那走吧。”说罢就要起身。
许珩皱起眉:“去哪儿?”
许文茵莫名:“自然是和你一起去找母亲了,不是说要罚我么?”
他没料到许文茵竟这般干脆,从头到尾面上一个“怕”字都没有。
“但是呢,你若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放过你!”他昂首挺胸,清清嗓子。
话音落地,许文茵总算侧眸看过来,一双幽兰水眸盯得他面色更僵。
不待许珩反应,杏眼又微微一弯,染上明媚的笑意,“那你放过我,可好?”
吐字温软细柔,却半分乞求的意思也无。
许珩等的分明就是这句话,可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叫人怎么听怎么不舒坦。
他火气又上来,正要呛回去,视线一晃,却被案上一个物什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不足巴掌大小的紫砂陶制马驹挂件。
无论是花纹还是颜色,都和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
许珩登时就没空骂她了,几步过去,一把抓起那只挂件:“这是你的?还是你从哪儿偷来的?”
许文茵道:“我偷一个破烂做什么?”
这乡巴佬!
“不许说这是破烂!”他气得将那挂件抓得更紧。
说起来,梦里似乎没有这一茬。许文茵垂垂眼,将他那只抓紧小马驹的手看了好一会。
“许小郎君,这可是我的东西,你有求于人时都是这种态度不成?”
许珩一顿,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你难道……还能把它送给我?”
“这就取决于你的态度了。”
许珩脸色又冷下来,刚才一瞬间觉得这乡巴佬是个好人的自己可真够傻的。
他想了想,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物什递给许文茵:“拿着。”
是一只摇尾小狗的挂饰,舌尖上一点红,很是可爱。
许文茵没接。
许珩又闷声道:“作为交换,我还可以让阿娘不罚你,只要你把这只小马驹给我,如何?”
许文茵仍没接。
只是好以整暇地看他,看了好一阵,在许珩快要绷不住脸色发飙之际,才终于伸手拿过他掌中的小狗挂件。
“好吧。”末了还叹口气,似乎极其勉强。
许珩快叫这人气死。
再不想同她说半句话,揣着小马驹,扭头就跨出了内室。
一边走还一边在心里骂:“一个两个都敢对我不敬,还有那个地痞,让他骂我,什么破狗,送我我也不要,和那乡巴佬玩去吧!”
屋内的许文茵抬起手,半透明的小白狗被她捏在指尖中。
借着光线,小狗殷红的舌头似乎在莹莹发亮,更显得可怜巴巴。
还怪可爱的。
许文茵轻轻笑了笑。
之后的两日里,主屋那头再没了动静。
正当她以为严家的事就算结束了时,魏氏却忽然遣人来将她叫去。
原来是严家九娘子发帖来邀她一同赏雪,还有不少世家子并贵女也去。
魏氏特意将她唤去,自然不是为了让她拒绝这个邀约的。
毕竟许家本来就理亏,不能再落了严家面子。
许文茵瞥眼魏氏不容拒绝的神色,知道此时只有一个答案:“是,女儿知晓了。”
也不知她那身好看的胡服放哪儿去了。
-
林二宝接到严九娘的帖子时,正打着呵欠在戳面前的火堆。
里面烤了两个红薯。
谢倾在去睡大觉前特意叮嘱过他,如果把红薯烤焦就要他狗命。
林二宝在心底抱怨自己这个表兄蛮不讲理,自己不就是害他赌输了几个钱么。
还在想,后面躺得好不舒服的谢倾忽然开口,声调懒散带着点睡意:“刚才那小厮给你送什么来了?”
林二宝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请帖,邀你去踏雪,赏雪顺便再高高兴兴办个酸儒诗会。”
“没兴趣。”
“知道你没兴趣,我奇怪的是你两个阿姊和严家娘子也没什么往来啊,怎么送贴还送到谢家来了。”
“严家”二字让谢倾骤然睁眼,几乎从贵妃椅上弹坐起来:“你再说一遍?”
“啊?就是严——”
他手里的帖子被谢倾一把抢过去。
谢倾眯起眼,将上头简简单单的两排字看了又看,低哼一声,扔回给林二宝:“酸儒诗会得罪你了?瞧不起酸儒?”
林二宝:“……?之前骂他们一股酸儒气的好像是你,不是我。”
“哪儿来那么多屁话,赶紧收拾收拾,小爷去把我的宝贝赤羽牵出来洗洗。”
谢倾不到正式场合可不会动用自己的爱马,林二宝彻底懵了:“不是,你真要去啊?”
谢倾言简意赅回他两个字:“废话。”
“可你不是没兴趣吗?”
“小爷现在有兴趣了,不行?”
林二宝:“……也不是不行,但你这兴趣来得着实挺突然的。”
翌日。
许文茵换了胡服,又在外头罩了银狐披风。
因着要在外活动,她只往髻上插了支宝蓝点翠珠钗并几朵碧色绒花。
严九娘的马车已在府门口候着她了,见她出来,便一撩帷幕露出个笑:“许家姐姐,快上车吧。”
若说严九娘给自己发帖这事,其中没有广平伯夫人的授意,许文茵是不信的。
亲事已经默认归于无了,严家还想做什么?
为了报严小世子受伤的仇,打算拿自己开刀?
……倒不至于这般狠毒吧。
一路上,许文茵心不在焉,严九娘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始终笑意盈盈。
等到了地方,便有下人牵来两匹马。
许文茵随便挑了一匹,她不大会骑马,坐坐还行,若要让马儿跑,那就不会了。
此时正值严冬,地上积了厚雪,马蹄踏在上面,咯吱作响。
等逐渐适应了马背,许文茵抬起头。
这时方才看清前边竟是在林间雪地里建了一座露天小庭院,专供这些世家子们坐下玩耍的。
严九娘笑:“许家姐姐还没来过吧,若不是阿兄身上有伤,往年咱们兄妹都会来这儿玩耍的。”
许文茵暗叹了句严家果真暴发户,一边回她:“你兄长的事,实在——”
话音骤然被前方一阵嘶鸣声截断。
那马鸣很不寻常,隔着老远传来,仍是气势洪亮,掷地有声,惊得她身下的马儿焦躁不安地晃了晃蹄子,停住了。
许文茵抬起眼,隔着遥遥一段距离,看见了那抹暗红色的身影。
他手执缰绳,从不远处的山坡上冲下来,身下黑鬃骏马的铁蹄踏在雪上扬起一阵白雾,瞬时便穿过庭院,飞驰而去。
周围冰天雪地,衬得少年随风翻飞而起的衣裾更为显眼。
伴在他身侧的几个锦衣世家子霎时间黯淡失色。
独他一人,犹如一团绽开在雪地里的红花。
肆意张扬。
许文茵抓住缰绳的手僵了僵。
旁边严九娘也看见了,偏过头来冲她笑:“对了,许家姐姐才回长安,一定不认得那人吧。”
“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家嫡长子,谢十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