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是魏氏的外甥,此次是上京来参加今年春闱,并完成老师的一件嘱托的。
魏氏表面上看,的确是家里几个姐妹里嫁得最好的,但在许家的日子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倒羡慕自己的大姐,嫁了个清贫的书香门第,却无妯娌扰心,无婆婆刁难,还生了个像沈默这般出息的儿子。
沈默原是打算到了帝京便寻个客栈住下,但魏氏怎么会让他住在外头,说了又说,沈默终是答应,在春闱前暂住在许家。
他年不过二十五便已是解元,此次上京朝中十分看重,他刚跟许家一干表弟表妹打完招呼,宫里就派了人来接他。
步辇穿过朱墙边长长的甬道,过如春亭,入庆怀门,沈默才终于看见了慈宁宫的碧色琉璃瓦。
至于为什么他入宫第一个见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太后,沈默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去问。
他随罗平一路往前,越过好几道朱红小门,绕过宫廊,远远一瞥,忽然看见慈宁宫的殿前玉阶下,似乎有一个人正跪在那里。
此时刚过正午,日头仍大,那人一身暗红直裾,腰间玉带系着几条琉璃吊坠,背脊挺直,一动不动,也不知这样多久了。
“哦,”旁边罗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笑了,“沈家郎君有所不知,那是镇北侯家的长子,如今犯了错,正被娘娘责罚呢。不是个好招惹的,郎君避着他些。”
镇北侯谢家,就算不在帝京,恐怕也没人不知晓这个名号。
当年外族进犯,是镇北侯临危受命,以寡敌众,领兵迎击,才为先帝守住了半壁江山。连乡下小儿都知道镇北侯的赫赫大名。
所以沈默才会对罗平的话不解:“何为不好招惹?”
罗平隐晦一笑,正要解释,那头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截断他的话:“小侯爷,两个时辰已到,娘娘遣奴来问你可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我下回再不敢惹事了。”答得很快。
“那小侯爷便起来吧。”
少年动动膝盖,眉头一蹙,可怜兮兮抬头,“不成,我腿都跪麻了,头也晕腰也疼,哪儿哪儿都动不了。公公,我这不会是废了吧?”
哪有这么严重,那宦官掀掀眼皮,招手让人去抬了步辇,“娘娘心疼小侯爷,特赐步辇一架,让人将小侯爷抬回府。”
这一幕落在罗平眼里,他好笑地摇头:“谢大将军怎的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沈默没接这话头,贵胄子弟从来就与寒苦学子不同,他们当然有放纵的资本。
步下回廊的最后一秒,耳边没了响动,他侧眸,鬼使神差地往殿下台阶处瞥了一眼。
那台步辇已遥遥被八人给使抬起,少年抱头坐在上边,方才声称动也动不了的那条腿正悠哉半翘着,哪里有半点不舒坦的模样。
“郎君?”
沈默蓦地回神,脚步一快,跟上了罗平。
谒见太后时,沈默一直垂着头,有问他便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倒是太后说了好些勉励他的话,又问了几句他的课业,随后才终于进入正题:“也不晓得沈小郎君可曾婚配?”
沈默一顿,下意识地想起许文茵那双微微弯起,仿佛含了一汪秋水的眼睛。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他道。
严太后满意地笑了,沈默年少有为,早年就拜入齐阁老门下,齐家在朝中文官里地位之重,却不偏不倚,她拉拢不了齐家,还拉拢不了沈默么。
待沈默退出去,罗平便要派人送他出宫,沈默这时才总算开口问了:“公公,在下不必去拜见圣上么?”
罗平早料到他会问,笑得一丝不苟,“郎君今日才到帝京,一路颠簸,不若好好歇息,改日再去也不迟。”
沈默眸子微闪,颔首,不再说话。
罗平便命了个小给使送沈默出宫,自己带着人转身回去。
小给使在他身前走着,才刚拐进甬道,一道暗红的影子忽然从天而降,沈默来不及反应,那人就已一记手刀将小给使砍晕过去。
“你就是沈默?齐老爷子的门下徒?”
谢倾转过头看他。
平平无奇一副酸儒打扮,然方才自己突然出现将人砍晕,也不见他显露慌乱,到底是齐阁老的爱徒。
沈默没答话,瞥眼谢倾那只稳稳当当站在地上的腿,心道方才果真是装的。
镇北侯十年前应召回京,谢倾这个嫡长子也跟着回来了,因着侯府里没有女主人,镇远侯又公务繁忙,便不大管束他。谢倾常年出入宫廷,和太后关系极好。
说谢倾被镇北侯养成了这副德行,倒不如说他是被太后给宠坏的。
若眼下没看见谢倾冒出来打晕人的这一幕,恐怕沈默会一直这样认为。
“你不是想见皇帝么,我带你去,跟我来。”
谢倾也不管沈默答不答话,冲他一摆手,转身就走。
沈默跟上去。
看来是阁老想错了,这个谢家嫡长子可不像是被太后养废了的样子。
谢倾似乎对宫里的暗道小径十分熟悉,他们一路走来半个宫人也没撞见,直直将他带到西南角的偏僻宫室,此处并非天子居所。
二人翻墙而入,没叫人察觉。
廊下很静,没瞧见半个人影,将要行至偏殿门前时,从里忽然“砰”的一声砸出来一个白釉青瓷瓶,当即碎在地上,可见扔它出来的人力气之大。
随后有一衣冠不整的貌美女郎哭哭啼啼地跑出来,香肩半露,我见犹怜,连自额角淌下来的血都带着几分诡谲的美,她闷声哭着,看也不看谢倾二人,扭头跑出廊下。
沈默还在侧眸看,谢倾就已没事人似的跨进殿内,“陛下,你不心疼美人,也得心疼心疼我的耳朵吧?好险没砸到——”
“滚!”
殿内响起暴戾阴沉的声音。
谢倾司空见惯,偏头给沉默打了个眼色:还不进去?
沈默这下知道为何罗平让他改日再来了,原来这位天子眼下真不是会客的时候。
殿内灯火通明,角落搁着一方铜镶玉香炉,炉中丁子香萦绕宫室,白烟袅袅。
在层层紫檀仕女画屏的中央,一个紫衣少年正半跪在软枕上,手撑在地上,身前散落了几只琉璃玉盏,案上一片狼藉。
沈默上前,在他身前跪下,“陛下。”
“听不懂我说话?让你滚!”少年倏然抬起头,沈默撞进了一双阴戾而凶狠的黑眸。
即便这个少年天子尚且弱小,但他眼神中那股逼人的贵气和威压,却没有丝毫虚假。
他想起齐阁老书信中交代的事。
天子秦追,自幼身患怪病,时常发作,一发作便是好几日的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是以才由太后代为理政。
太后干政以来,新帝派系逐渐遭受打压,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旧姓世族。旧姓虽无实权,然在当地极有人望,文人学子的嘴是杀人利器,乃一大祸患。
在太后长达十七年的操控下,旧姓早已没了当年辉煌,败落不堪,太后的势力遍布全朝,若非还有几股横在中间谁也不偏的大家世族,恐怕天子如今已没有命活。
那横在中间的世族以齐家和镇北侯谢家为首。
如今天子秦追年满十八,齐阁老觉得是时候了,便招了沈默上京要他找机会见见秦追。
除了这些,齐阁老没再交代别的事,沈默自然也想不到这个少年天子竟会是眼下这副模样的。
看谢倾见怪不怪的神情,便知他的这通怒火并非只是自己倒霉碰巧撞上。
“陛下,在下姓沈,单字一个默。”他道。
秦追根本不予理会,抄起手中茶蛊就朝他砸去:“我管你是谁,滚!”
他身上的衣衫似乎不合身,大了一截,扔东西时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了一截冷白纤瘦的手臂,在殿内烛火照耀下,带出一丝病态。
“陛下,”谢倾伸手接住那只朝着沈默脸上砸来的茶蛊,“今日他滚了,你恐怕就很难再见他第二回了。毕竟也不是每天太后都能准你以临幸宠姬的名义跑来云栖台。”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
“滚!”
沈默:“……陛下。”
秦追支起身,宽大的袍服领口一松,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锁骨,他的眼神冷戾阴骘,犹如死气沉沉的潭水,殿内烛火一丝也照不进去。
面前的桌案被“砰”一声掀翻,书卷笔墨滚落一地,随后便听他又嘶吼道:“统统给我滚出去!”
沈默被逼得往后退一步,正要开口,谢倾的手伸到他面前冲他摆了摆,旋即抬脚出去了。
沈默无法,跟着退出去,追上谢倾问:“陛下一直都是那样?”
“差不多吧,只是今儿火气格外大一点。”
那可不是一点的程度,沈默在心底念了句,想起方才秦追的面色,苍白病态,肌肤下青筋根根分明,眼底被怒意和阴戾占据。
这也是那怪病所致么?
“反正今儿你先回去,日后再找机会。”不过什么时候再有机会那可就不知道了。
谢倾吊儿郎当打了个呵欠,似乎并不关心。
宫里人多眼杂,沈默也不好问他详细,但见了今日这状况,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连镇远侯那样的人物,都得把自己唯一的嫡子送去太后面前装疯卖傻以放松她戒心。
齐阁老想要为天子谋一条生路的想法,又哪是那么容易的。
“对了,”离开云栖台,谢倾偏头问他:“你如今住哪儿?”
沈默以为谢倾在关心自己,作揖回答:“如今宿在我姨母家中,劳小侯爷费心了。”
说到此处,又不禁想起那双如水似雾的双眸,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应了魏氏的话。
谢倾自是不知他在想许文茵,还散漫点了点头:“行,到时候上元宴再见。”
再过两日便是上元,宫中照理会筹办上元宫宴,按规矩旧姓也可入宫参加。
谢倾没空搭理沈默,他还得回去想想法子怎么在宴上装成谢九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