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 第1章 1

01

早上三四节课下了，几个老师陆陆续续回了办公室，袁音音最后一个进来，放下课本还有随身带着的小蜜蜂扩音器，抻着肩膀伸了个懒腰，然后才坐到位子上。

跟她关系好的郑庆庆还没回来，袁音音弯腰从桌子旁边下方的柜子里取出早上拆开的卷宗，把昨天考务拿回来的清考卷子取出来。

坐在前面的魏老师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弯腰锁了放教案的柜子，回头看了一圈，见袁音音在，就问她道，“袁老师，你不去吃饭吗？”

袁音音把卷子平铺在办公桌，从笔筒抽了一支红色的自动中性笔，倒着笔头按出了笔尖，闻言笑着回答道，“我下午没课，清考才六张卷子，赶紧改完，下午就不来了。”

办公室有十个老师，早上三四节没课的早早就去吃饭了，或者回家。

魏老师点头，“那我先走了。我下午有课。”

袁音音与她道了别，低头翻着卷子。

上午一二节她没课，把卷宗拆了以后刷了一个小时的部落，以至于第一份卷子才改到了判断对错。

跟她关系最好的郑老师提着教案课本等迟迟进来，她抬头看去，见到郑老师抱着一堆作业，笑道，“啊，又让学生包围了？”

郑庆庆把那些作业丢到桌上，从抽屉里抓出一把零食，咯吱咯吱吃了起来，“平时下课时恨不能提前十分钟就把饭卡捏手里，要交作业了，都能拖出二十分钟了来。平时作业而已，能有多难。

——哎，你昨天说你去领证，最后领了没？体验如何？民政局好进好出吧？花钱了没？”

袁音音竖起右手给她看。

右手中指戴着一只黑蜘蛛造型的钻石戒指。

郑庆庆震惊了，“黑寡妇……你牛！”

袁音音好像改卷子遇到了难题，眉头拧成了疙瘩，忽然听到好友说话，迟钝地抬头，想了想，“哦，领证挺顺利的，回来路上顺便买的纪念品。庆庆你来，看看这个卷子，这要不是抄的，我就跟你姓。”

郑庆“哇”了一声，把高跟鞋换成了拖鞋，过来依着袁音音的椅子，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卷子，“清考啊，谁家孩子这么搞！”

“播主班，不知道几班的。还真是。这抄的太明显了。”

袁音音在卷子上点点点，烦恼道：“简直了，你看看，几乎所有的题都划掉了重新写了答案，肯定是自己答了一遍，然后抄了前后桌，把错的改掉！”

郑庆把卷子反过来看后面一页，连大题都一样，划了重新写她咋舌，“这孩儿猛啊，全部都能做错，然后全部都能抄对？”

袁音音一愣，她俩面面相觑。

总共就只有六张卷子。

袁音音立刻翻检所有的卷子，然而并没有哪个卷子能做到全对的。

郑庆站直了身体，“完蛋了你。”

袁音音重新翻到那个疑似作弊的卷子，眯着眼把卷子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缓缓道，“划掉的错误的笔痕，和改正后的正确答案笔痕不一样。

错误答案的笔痕就是很正常的，把卷子直接放在光光桌子上写出来的，……后面改正时的笔迹，是把卷子底下沓着许多纸张写的样子，笔痕又粗又深。”

郑庆说，“不是我说啊，你这推理不怎么可能实现，清考教室都有监控。”

袁音音默不作声打开电脑，把正确答案从电脑里调出来给郑庆看，然后又点开另一个应用。

办公室外的摄像头监控。

郑庆小声嘀咕，“你也太较真了。”

袁音音盯着屏幕点开监控，直接跳到她上课离开后的时间，二倍速、四倍速、八倍速，忽然她急急按了暂停。

两个女老师的脸怼在电脑前，“草。老冯啊。”

“李老师带老冯进来的！”

院长老冯和办公室主任李老师两人一起进办公室大门，很快两人就抱着一把卷宗离开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两人又抱着这一把卷宗回来了。

袁音音气得直接摔笔。

她直接给后两节没课的张静打电话，“喂，静儿，我问你个事儿，后两节老冯把咱们清考的卷子都拿走干什么去了？”

张静说了几句。

挂了电话，袁音音对郑庆咬牙切齿说，“老冯干的，老冯说统计今年清考的情况。妈|的老子还没改完卷子，他统计个屁啊！这明显的，肯定是老冯把学生弄去他办公室，趁着还没改卷子，让学生在他办公室赶紧改错的！我|草！”

郑庆庆嘴巴长了老大，最后道，“算了吧，你又没证据，就这监控能证明什么？屁都证明不了。万一你乱说话传到老冯耳朵里，他那种人，肯定给你穿小鞋。”

袁音音眉头皱地要死。

庆庆叹道，“这学期你要评职称了啊亲。”

这时，袁音音手机响了。

扔在小蜜蜂扩音器旁边的手机，上面来电显示是“张乙”。

郑庆庆“哎呦哎呦”，笑嘻嘻推她，“快接电话！你老公呀！”说完，她吸着酸奶坐回自己位子，翻看今天收来的作业，竖着耳朵听那边打电话。

袁音音接了电话，“嗯”着，麻木地坐在办公椅上，盯着那张作弊的卷子看。

电话张乙好像在开车，能听见车里的交通广播，他笑道，“胜利集团的年会六点开始，你做头发、做脸，乱七八糟的得个三四个小时，现在十二点，要不要我来接你一起吃饭？别忘了穿得漂亮一些，要是没什么衣服，重新买一件新的。年会完了还有小聚会，打牌唱歌什么的。你不是喜欢打牌么，今晚我好好陪你玩几圈！”

袁音音听见又能打牌，心情缓和了一些，叹道，“我记着呢。你开车吗？先不说了，五点半我联系你，你到时候来老地方接我就行了。”

张乙说“好”，又说了几句过段时间他外甥的班主任什么的，打算给外甥的老师送两瓶酒，或者直接送不记名超市卡之类，回头叫她帮忙联系附小的老师一起吃饭，然后才挂了电话。

袁音音把手机调到拍照，给监控里定格的老冯老李“潜入”“溜出”办公室各来了一张，再拍了一遍视频，接着她把那问题很大的卷子平铺好，同样拍了照片。

为了能让人看得明白，她把手机卡在支架上，打开摄像机模式录像：

镜头里，只有袁音音的一双手，以及桌面。

她用黑色中性笔，把一张白纸放在光溜溜桌面上，上面写了个“海大城市学院”，接着给白纸下垫了五张信纸，同一只笔同一张纸，在写下“城市学院”四个字。放下笔。

把这张纸怼到镜头近处，仔细录下两行字不同的笔痕。

录像结束。

郑庆庆接了个电话后重新换上高跟鞋，准备走了，她问，“干嘛呢？走不？”

袁音音没有心情改卷了，直接把卷子左边装订的订书针暴力拆开，看到那个学生的名字，拍照记下。

像这种清考卷子的改卷，都有一定的程序。

一般大家全都改完了以后统一拆卷子，把装订前打乱的订卷顺序给整理好，按照姓名登记卷面成绩。

不过改完拆和改前拆没区别。

考务规定是规定，操作起来，改卷子、拆卷子、登记成绩都是办公室的人，谁都有活儿，索性大家都各自搞自己的，填工作流程单的时候，互相填成别的老师的名字就行了。

因此，清考改卷漏洞大了去了。

之所以这些年没有出丑闻，是因为大家都是凭着良心改卷子，虽然有漏洞，但绝没有借机发财的。

没想到没良心的竟然是老冯。

郑庆庆看她这么认真，笑道，“你还真的记仇啊。”

“我能怎么办啊，这作弊明显得令人发指。我得留个证据，到时候上面来检查，万一抽查到这个，那肯定是我的锅。”

袁音音弄完后，把卷子塞进卷宗，放到柜子里，然后锁上八百年不用的小锁子，“不改了，明天来再说，今天都要气死了。我下午没课就先走了。你走不？”

郑庆庆看着手机埋怨道，“我老公等会来接我，又堵路上了，你先走吧。”

袁音音提了包，用手机打滴滴出租，从办公楼走到学校大门外头时，差不多就能等到车接单。

大学城的出租车不多不少，这会儿正是中午放学时间，就比较难，六十秒过去了还没有接单的。

袁音音走到办公室外林荫道，往大门口走，翻看通话记录，找播主班的辅导员姓名，她按下拨通，抬头打电话，“吴老师是我，……王野的家长联系方式你那里有没有，我忽然想起他有份期中的作业报告需要家长签字，……好的好的，谢谢啊！”

挂了电话，另一个电话紧接着打了进来。

是出租车司机的电话。

袁音音接了电话，走出学校大门，找到出租车坐上去。

王野的辅导员吴老师发了一张照片，拍的是“城市学院大四学生离校实习安全备忘书”，上面落款处有王野和他填写的紧急联系人电话。

辅导员吴老师发了文字消息：

我在吃饭，手上只有这个，你先打过去试试，如果打不通，我下午回办公室再给你找别的。

袁音音赶紧回复了谢谢。

她把这一串电话记下来，打电话，却打不通，于是想了想，把这个手机号输入到微信“添加朋友”里，搜出了一个人。

“王野的老师，请通过验证。”

对方也不通过。

袁音音等了会儿，仍旧没有消息，她把这电话添加了姓名“王野家长”，然后手机丢进包里，闭目养神。

出租车开了半个小时，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叫了外卖，洗了澡，躺到床上准备刷一下手机就睡午觉，手机的锁屏屏幕一亮，跳出来一个“未读信息”。

她忙解锁手机，微信消息：“对方已通过您的验证”“请开始聊天吧”。

袁音音立刻就打了一段文字发过去：

“你好，我是王野的专业课老师。王野这学期的清考试卷有点问题，需要和家长面谈，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对话框上显示“正在输入”。

很快，对方回复“可以”。

袁音音想着自己下午睡起来得去做脸，就打字：“两点半，金莎国际二楼东侧咖啡厅。”

“好的。”

袁音音也不睡觉了，跟打了鸡血似的，绝对要把这恶气出了，就算这件事告不到教务，没办法让试卷作废，但是此事之恶心不能只恶心自己。

她就不信了，这么大的事儿，没有家长金钱和人脉的鼎力支持，一个小小未出校园学生，有这么大本事和能量。

随身携带录音笔。

她把头发吹干，即刻出门，浑身都是力气地要去战斗。

坐在出租车里，袁音音才有空打开微信，顺手翻看这个王野家长的朋友圈。

可朋友圈里只有一条消息，是今年年初某公司剪裁的新闻稿。

意外的是，这个新闻链接下，有个点赞的。

袁音音挑眉，居然这位家长的朋友里，有她认识的人？

她点了这个点赞者的头像，跳出来一个人的主页，点进聊天对话里，最近的对话是去年的。

原来是以前毕业了的一个学生。

袁音音笑着关了这个对话框，重新打开那个新闻链接来看。

是做房地产生意的。

很快就到了约好的地方。

她走到金莎国际大厅里的扶手电梯，踩上去后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她早到了十来分钟，另一手搭在电梯扶手，不时抬头看二楼，不远处就是说好的那家咖啡厅。

这时，手机振动，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袁音音走下扶手电梯，看手机屏幕里“王野家长”发来一条信息：“我到了。九号座。”

对方竟然先到了。

袁音音加快步伐，快步走到那家咖啡厅门口，没直接进去，站在门口侧手，把包里的录音笔摸索着打开，然后做出严肃的表情，抬首阔步走进了咖啡厅里。

门内的门迎小伙笑眯眯欢迎，“您好，几位呢？”

“九号桌。”

“好的，请这边来。”

袁音音跟着服务员往里走，走到了靠着玻璃落地大窗旁边的一个雅座，那里背对着她坐着一个男士。

头发浓密漆黑。

身形健硕。

怎么看也不像是王野的家长。

可周围再没有别的人了。

正在她疑惑时，服务员指着那个位子笑道，“你好，请坐。”

那个男人回头，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皱眉不语的女人，也没起来，只是上下打量她，继而客气地点点头，“是王野的老师吧？我是他家长。”

袁音音坐到了对面。

服务员弯腰问，“小姐您需要点什么？”

“柠檬水不加冰谢谢。”

服务员走了。

袁音音坐好后顺手把手机放到桌上，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蹙眉表示疑惑，“您是王野的家长？你们是……”

肯定不是父子，兄弟倒是有可能。

赵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自称是“老师”的年轻女人，笑道，“现在的老师都这么年轻漂亮吗？”

袁音音道了一声“谢谢”，也没有不自在，恰好服务员端着柠檬水过来了。

赵有等服务员放下柠檬水走了以后，亲自把那柠檬水往老师那边挪了挪，客气道，“请用。——我算是王野的半个家长。王野有个姐姐，是我弟弟的前妻。这孩子最近在我的公司实习。老师是怎么拿到我的电话的？中午那个电话也是老师打来的？”

他拿手机，翻到了一个未接来电，放在桌上，推到对面。

袁音音心中对这个奇怪的亲属关系算了一遍，虽然不是很满意这个家长的身份，但没办法，人都到跟前了。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参与这个作弊事件。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手机，点头，“是我的。”

赵有笑着收回手机，从微信给她发了消息：赵有，我的名字，然后道，“王野家在京城，海京没什么亲戚，老师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

袁音音手机振动，看见是他的消息，礼尚往来地很快把自己的名字输入，发了过去，说道，“袁音音，是王野大二时候专业课老师。今天来找您，主要是王野的清考有点问题。”

她把拍的照片，还有录的视频，全都一股脑发给了赵有。

赵有正在把“袁音音”三个字，输入给那个未接来电编辑，手机连着响了好几回，他保存了手机号，再来看那图片和视频。

对面的袁音音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自嘲道，“这件事很简单，没什么争议的。对于我来说，其实很难找到完全的证据链，表明王野怎样的作弊，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不过作为老师，我觉得还是得和家长沟通沟通。

在学校里学生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作弊，没有家长的支持很难做到这样的万无一失。家长这种行为，不但影响了学校考试的公平，还对孩子未来的成长有严重误导。

我希望作为王野的家长，赵先生最好和他父母沟通沟通，不要给孩子的前途蒙上这种错误的指向。”

赵有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几张照片，翻来翻去，偶尔抬头去看这位性情严肃的年轻女老师。

女老师骨子里有种骄傲，毫不示弱与他目光对视。

赵有目光她右手中指上的黑蜘蛛钻石戒指，笑道，“很别致的造型。”

“客气了。”

赵有把最后的两段视频他也看了，的确能发现问题。

他心里想，王野这个混账不知道花了他姐多少钱，才猖狂地敢对校领导下手，合伙帮他做这个蠢事儿。

不过……

赵有看起来很无所谓，他将手机丢在桌上，右手搭在座位扶手，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地点着扶手，笑笑，“没有证据的事儿，音音老师气势汹汹地来，就是说这个？”

袁音音没听过别人叫她“音音老师”，从来都是“袁老师”。

再看这个男人看她的那种眼神，袁音音胸腔里瞬间憋出一股子怒气，随即冷笑道，“既然赵先生这么个态度，就没有必要再说了。再见。”

她面无表情站起来，拎起包拿起手机紧紧握在手里，看也不看这个恶心的男人一眼，利落地走了。

赵有看着她一口都没喝的柠檬水，自言自语道，“脾气还挺大。”

咖啡厅里人不多，那个年轻女老师高跟鞋的声音清脆有力，他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他也没动，随手点开手机看这个老师的朋友圈，一条条翻看。

袁音音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这会儿三点。

她心里骂着这种道貌岸然的男人，把手机往包里一塞，就要走到咖啡厅大门口。

经过门口的吧台那里，一抬头，前面差点怼到了一个人。

她忙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侧身让开路，让人家路过，然后抿着唇强迫自己认真看路，走去外头，找到直升的直梯，上楼去了。

王盛边往里走边回头，不停地去看那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漂亮女人，走到里面赵有的位子，一屁股坐下，指着出了门的女人道，“你来这么早，就是跟这个女人见面？看不出来啊，我们都以为你洁身自好，没想到你倒看上良家妇女了！”

赵有手里翻着袁音音的朋友圈，点开照片一张一张往过滑动，“你认识？怎么知道她是良家妇女了？”

朋友圈里有好多都是学校的事儿，还有个别她家里的照片。

应该是不缺钱的那种。

王盛是海京本地人，对这位这两年来海京拓展事业的京城地产大佬好奇的紧，笑道，“走路不扭屁股呗。……真看上了？那女的年龄不小了。”

赵有嗤笑，“你懂什么，这种良家妇女的调调才有意思，……别说是良家妇女，老子就算看上已婚妇女，不就抬抬腿的事儿？”

王盛哈哈大笑，“你可真是！”

赵有合上手机，拿起那杯柠檬水喝了一口，道，“竞标的事儿，你怎么想的？怎么连绿化这样的小项目也上手掺和了。”说起了正经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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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