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八百年。
晏听霁被封在歧域整整八百年。
先死后生。
历百苦,遍人间无数,随一人,方知何为生。
如若不是她误闯歧域,晏听霁自己也不知会被囚在这永无天日的黑渊中多久。也许是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是一万年……
不过就算是到山崩地坼,河海扬尘,他也愿意等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晏听霁神形有些恍惚。
殷红的衣裙张扬明媚,这抹浓重的色彩突然照进他空虚寂寞的八百年光阴中,像是一束卷着烈火的光芒,给予了他温暖。
她头上鼓着两顶半弯的角包,耳发边两侧髻着低矮的垂环,发间缀着许多漂亮的小装饰,披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生动极了。那双黑润的眸子亮晶晶的,为其神情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秾丽感,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蔑视。
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身困死阵时,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缕既熟悉又陌生的魂,那独属他和她的气味。
晏听霁既激动、又窃喜,几近疯魔地要破离这个阵法出去。
他定是顶顶幸运的。
晏听霁这么想。
她的血不仅解下歧域的死阵,还阴差阳错地与他结下鬼契。
虽然她不记得自己了。
可她身上有自己留下的魂,他留下的印记,绝不会认错。
尽管容貌有细微偏差,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也是她。
她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而已。
没关系。他会重新让她记住自己,永远记得他晏听霁的存在。
昨日一整夜,受了歧域死阵的影响,她睡得并不安稳,与其说她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过去了。
晏听霁为她渡了些灵力这才勉强恢复些。
她如今瞧着和普通人无二区别,可内里亏空严重,极易受到外界干扰,有形壳而无聚实。昨夜探查她脉象时,晏听霁发现她体内竟少了三魂一魄。
若是这样,那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晏听霁的眉眼就冷下几分。
他的血算是一味极好的药引,混在汤面中,食下便会好受许多。
*
“我的血。”
听到这面里多加的东西是他的血后,谢只南眸中微恼,一把甩下长箸,直站起来捂着嘴干呕,“你……太过分了……”
她就说这碗面为何比昨日甚至以往吃到过的还要诱人。
这鬼心肠忒坏了些。
等她吃完才说。
也是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晏听霁眉头微蹙,心里还在踌躇着要不要告诉她这血对她并无坏处。
可见她如今这副样子,对自己又诸多戒备,怕是说再多,她也不信。
晏听霁垂睫想着,耳边倏地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他一瞬慌了神,往那瞧去,只见谢只南已经蹲下身掩面哭泣。
他手忙脚乱地走到她面前,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你……”最后无法,只能跟她一样蹲在地上,满怀歉意地低声问:“哭什么?”
结果她哭得更大声了些。
晏听霁更是无措起来,以前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别说生气,就是连女孩子哭他都不曾遇见过。
半天过去,他也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别哭了……”
许是哭得累了,那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然后晏听霁就看到谢只南慢慢昂起头,露出一双轻微泛红的眼来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眼睫上还挂着一点泪珠,已经晕开了。
晏听霁微怔。
谢只南忽道:“我们真的结契了?”
晏听霁见她开口,也是松了一口气,于是点头说道:“是。”
谢只南:“那你以后是都听我的话吗?”
晏听霁:“是。”
谢只南:“那你以后会离开我、抛弃我吗?”
晏听霁斩钉截铁道:“绝不。”
谢只南:“真的?”
晏听霁:“真的。”
谢只南又道:“你是因为与我结契才进的这屋子?”
晏听霁抿抿唇,说:“是。”
委屈的神情蓦然消失在谢只南脸上,她冷冷地看着晏听霁,宛若一头警惕的小兽般凶巴巴地对他道:“你,起来。”
晏听霁照做着起身,随即瞥见底下的少女伸出双手,“拉我起来。”
蹲的太久,谢只南的双腿微微发麻。
一开始她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这妖鬼对自己有多少耐心,毕竟她在洧王宫内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除了王求谙和鱼伶,没人能受得了她这阴晴不定的脾气。
原以为这妖鬼见她哭后会气恼,谁知这他真这么木讷,半天也只蹦出一句“别哭”。
哄人也不会。
害得她装了这么久。
被拉起身后,谢只南甩开他的手,“道歉。”
“对……不起?”
这脾气也过于好了些吧?
难道她真的这么幸运,出这一趟门就捡到一个超级听话的妖鬼?
“你昨夜受伤,我的血能帮你。”晏听霁解释道。
此言不假,身上那股不舒服的劲确实没了,反倒松快不少,谢只南悄然在手心运了运气,发现自身灵力变得更加充沛、纯粹了些。
谢只南撤下阵,她既吃饱了,也睡好了,当下自然是要出门了。于是略过晏听霁的解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门。
身后之人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关上屋门跟了去。
正午艳阳高照着,谢只南瞧着空空荡荡的院子,除了主屋里留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再无其他。
“你,”谢只南一时没记起他的名字,只能回身指着他,却又发现他一整个人离自己好几米开外远,她就纳了闷了,“你离我这么远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跟踪我的变态呢。”
晏听霁乍然跟现至她身后:“不是。”
谢只南:“……”
她的脾气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吧?不然怎么王求谙还会理她,陪她玩。
说了这话,谢只南就恼了,她转回身冷笑一声:“你和他们都一样。”
不知此举哪里惹到了谢只南,晏听霁虽有茫然,仍问:“因何恼我?”
谢只南:“滚。”
恰巧此时主屋的屋门被拉开,轻微的“哐当”声,引起二人注意。
一穿着白色大袖袍衫的男子缓立门前,外罩着一件青衣,他面容隽秀,弱柳扶风,苍白至极的面颊处浮着一片淡淡的红,像是闷出来的颜色。
他身上这件衣裳款式极其古旧,无论是做工或是纹样,都像是百年前的制法,现在无人这般穿了,可穿在他身上又是恰到好处的合适,让人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咳咳,在下柳盛。见笑了,盛体弱病恙,如今才得见二位客人,可谓失礼,受柳盛一拜。”
说罢,柳盛便弯下腰掬了一礼。
谢只南不懂他在搞什么,生病了不好好修养,还要管这么多礼节,但出门在外,谨记王求谙的话,她也学着回礼。
“免了免了。”
柳盛:……?
抬眼,柳盛正好与无动于衷的晏听霁对视上,他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已经直起身板的谢只南。
只一眼,他似是有些震惊,可又被那一声咳嗽带过,转瞬即逝。
谢只南:“柳公子,颜婆婆是外出了么?”
柳盛:“近日村子里在忙酬神,所以颜婆婆去帮忙了,瞧这天色,应该快回来了。”
谢只南见他就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出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说话,也是辛苦他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酬神?”
柳盛温笑着说:“这个村子每逢三月初七就会举行一场庙会,在这之前,村中的人都会去准备酬神所要用到的东西,赶巧,今日正好是三月初七。”
酬神不酬神的,说的还挺好听。
谢只南眸中微亮,满脸期待地看向柳盛,“如此,那我也可以去凑凑热闹吗?”
柳盛失笑:“自然。”
晏听霁在后边冷不丁地开口:“我也去。”
谢只南立刻回绝道:“他不去。”
柳盛笑笑,许是被二人的对话给逗乐,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脸上浮起的红晕愈发明显了些:“二位是在下的……咳咳……贵客,想必村中人也是不会拒绝的。”
谢只南冷哼一声。
颜婆婆便是在此刻回来的。
“公子?”
她弓着背,慢慢吞吞地关上了门,也正是这个时候,主屋的门关上了。谢只南疑惑地看着颜婆婆,又看向屋门紧闭的主屋,无语一瞬。
这主仆两人在玩什么?
你进我退吗?
颜婆婆似是习惯了,挥挥手说:“没事,公子只是出来透口气。谢姑娘,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了吧?昨儿个夜里没看太清,你也知道,我老了,眼睛也花了。吃过饭没有?我下午要去村子里办酬神会,你们若是感兴趣,也可跟我这个老婆子走上一趟,权当凑个热闹了。”
谢只南偏了偏脑袋:“好啊。”
*
据颜婆婆说,当下他们所在的村落名叫子阿村,前后一条共四十九户人家,祖上世代,傍水而居。
颜婆婆也是才搬来不久,子阿村村长见她岁数大了,又带着一个病弱的主子,可怜她,所以村子里有什么忙活的事,都会叫上她去凑个热闹,没曾想她一把年纪,手虽然有点毛病,可干起活来那真是利索,以至于颜婆婆从一开始的凑热闹到现在的村中主力。
走了好一段路,途中一直沿着那条傍在村子边的河流走,河流边的矮屋清清冷冷,只能听见潺潺水声。
“大伙都已经去等着了,三月初七是村子里很重要的日子,每个人都必须参与,这样才能得到神的庇佑。”颜婆婆边走边说道:“二位去,就热热闹闹走个过场。”
说的果真不假,到了地儿,全村的人都聚在一处土黄色的高台面前,那高台上摆着三尊土色神像,远远望去也瞧不出那模子是何方神圣。嘈杂的声音直接盖过了水流声,仿佛圈着团黑麻麻的蜂群般不断涌动着。
“颜婆婆来了!”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这一声过后,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似是凝结了般诡异得安静,方还挤作一团的人群骤然有序地分散成两条长队,列在高台左右两侧,他们纷纷用自己那双渴求的眼盯着颜婆婆,但又见到她身后多出来的一男一女后,齐齐将目光锁定在二人身上。
谢只南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还是我衣服脏了?”
晏听霁仔细地看了一遍后,道:“没有。”
谢只南:“那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晏听霁心中有些异样,但还是压下去了。
许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颜婆婆笑呵呵地停了脚,对着村民们说道:“这二位是我柳家的贵客,来这看看热闹的,千万别束着他们了。”
说完,村民们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也跟着慢慢笑起来。
谢只南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轻轻拽着晏听霁的衣袖,这种感觉缓解不少。
她皮笑肉不笑地压声说道:“他们好像都是鬼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