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鄞脸色微沉。
虽说是成亲,却也并未说明和谁成亲。谢只南是女子,第一时间内想到的成亲对象自然是她,晏听霁抓住这点,以身替嫁。
周鄞道:“可我就是想和这位姑娘成婚,你当如何呢?这位修士,说话前可要考虑好后果,你若是想打出去,也得看看你够不够格。”
而对于晏听霁这点提议,谢只南认为甚是新奇。
原来还能这样。
热闹的周宅中倏地浸出一丝丝诡异的气息来,凡是手里头有活的仆从们,都停了手,慢慢扭过那苍白如纸的细长脖子,睁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此处。
“吓死人了。”谢只南嗔怪道。
嘴上这么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在此昏红景下格外明亮,她的视线落在那排首端着嫁衣的丫鬟侧脸上。廊上悬着的红灯笼映出暗红色的微光,偶尔闪照着一点反光,照在那如白纸一般的脸皮上,晕出红扑扑的面颊,朱红的唇角微勾笑意,眼珠子又大又黑,比那黑曜石还要黑上几分,想要从中扣出一点白也是遍寻不到。
以此往下看去,身后的丫鬟模样皆是如出一辙,只有细微差别。
周鄞眼神微变,紧拧着的眉松了些,随即那些仆从们撤回了视线,又回到方才的宁静中。
“实是抱歉,这些仆从不好管教,让姑娘受惊了。”
谢只南摇摇头,伸手扯了扯晏听霁的衣袖,“虽然我很想看你穿嫁衣,那画面肯定很有意思,但是我要出去,你不许捣乱了,听话些哦。”
言尽于此,她已经对晏听霁给以极大的宽容了。
再想反驳的话,她就要翻脸了。
晏听霁闷着脸,没再说话。
周鄞满意地弯起唇,挥袖一声,那一列丫鬟们便抬起了脚,有条不紊地朝里院走去,谢只南紧随其后,晏听霁紧攥着拳,青筋凸起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白,似是隐忍至极,周鄞却得意地看向他,明里暗里的炫耀。
可就在人快要进入拐角盲区时,谢只南停住了脚,回身脆生生喊了一声。
“哥哥。”
隔着好些距离,光线又暗,谢只南根本看不清站在那的人的表情。
可偏生周鄞转了身。
几乎是下意识,没有经过判断的。
谢只南“诶”了一声,走在前头的丫鬟们因着她的停步也止了步,除了耳边穿过的一缕风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周鄞微垂下眼,不一会儿便笑出了声,可以细微的察觉到他隔着衣料下在震动的胸腔。
晏听霁紧攥的拳头一松,看向周鄞的目光复杂不已。
杀意、愤怒、不屑、最后却是怜悯。
腾起一缕云烟,“周鄞”摇身一变回了王求谙的模样。
偌大的周宅中陡然空了影,唯有那挂起的囍字灯笼仍在随风飘转着,发着咝咝声。
谢只南弯着一双笑盈盈的眼,慢慢悠悠地又走回到了原地。
这样的召出傀儡的怅影术,她也会。
术法很高级,可却用错了地方,王求谙不该在这使用怅影术。
再没有人会比谢只南更了解王求谙的术法,凡是他所有的,她都会学来个七八成。
这样低级的错误,他不该犯的。
应是笑够了,王求谙平静了许多,他扫了一眼晏听霁,连个正眼也不给他,朝着谢只南招了招手,满是从容之色。
“我的阿邈就是聪颖。”王求谙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谢只南不明白他为何在此,为何成了着五堰派幻境中的鬼物,这样自降身份的行事,她不是很赞同。
王求谙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哥哥知道你在想什么,等你出去就知道了。被阿邈发现了,那也没有继续困着你们的理由了。只是,”他唇角带笑,讥诮地转身看着晏听霁,“这位小狗兄,是你的哪位朋友?哥哥可从未听过你提起,世道险恶,你才出了宫,可别被这些花花肠子给骗了去。”
晏听霁于此番攻击自己的言论毫不在意,反而优游不迫,眼中满是对他的可怜之情。
王求谙呵笑一声,掩下心中不快。
此二人的氛围极其古怪,谢只南看出了不对,却又不知道是何处有了不对,她抓着王求谙的手,道:“好了哥哥,让我们出去罢。”
王求谙道:“好罢好罢,算你过了。”
*
幻境道口被撕裂的那一霎,被王求谙紧牵着的手不知怎的落在了晏听霁手上,她迟疑了一会儿,整个人都被他给搂在怀中,王求谙早已不见了踪影。
等那刺目的道口逐渐黯淡时,她已安然落地。
再次入眼的便是灵气缭绕的五堰派,她和晏听霁站在派门中心处的圆台上,四周围满了五堰派的弟子,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各个神情严峻。
空旷的圆台中央,只有他们二人,台下纷纷起了私语声,皆是在讨论此二人是何来历,短短不过半炷香便能走出幻境,毕竟之前五堰派中排首的弟子要想从王求谙设的幻境走出也是要费上好些功夫的。
圆台最前方处,也是正对着二人的地方,王求谙就站在那,苍浪薄衫,乌发披垂,眉眼冷淡,俨然一副仙人之姿。
而立于他身侧穿着淡蓝劲衣的女子,是照顾了她十五年的侍女。
——鱼伶。
旁边还站着好些没见过的生面孔,想必是这门派的长老人物。
谢只南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一直瞒着自己,难怪昨日准备上山拜派时不许她带东西。五堰派都是自己家的东西,那还有个什么劲!想到这,她就满脑子想着被耍,气愤、不甘。
察觉到她的情绪,晏听霁只淡然抬眼,旋即退至谢只南身后,学着她之前撒娇模样,轻轻扯着她的衣袖,道:“你哥哥似乎并不喜欢我,若是因此不让我入派,你可会护我?”
谢只南被怒气冲了头,冷笑一声:“我们一同走出幻境,你是我的妖鬼,若他以私抱怨,我会护你。”
晏听霁薄唇微弯,轻声吐出一个“好”字,露出一个又恶又坏的笑来,无有避讳,挑衅至极地看着王求谙。
圆台前摆置一鼎高炉,鼎中插着一炷香,谢只南二人出来时,香已过半。第二走出的是崔九兆,再是微生兄妹……
香燃尽后,此次拜派便正式结束了。
凡是通过的人都能进入五堰派。而晏听霁所说的,并没有发生。众位走出幻境的人齐聚在圆台中心,王求谙轻拂宽袖,一道金印蓦地隐现在众人眼前。
“拜派已毕,诸生皆请。”
金印轻飘飘地化作一缕气灵没入各人脑中,这里交代了派后日常琐事,无需挨个提醒,修习之事全靠各人,话已至此,圆台前的王求谙已没了踪影,台下弟子也随着长老们逐一离去。
王求谙的密音告诉谢只南,她的住所在天玑殿,殿所只她一人,离他住的无昇殿很近,且里头的摆设都是按照洧王宫的虞殿所置,叫她不必担心。谢只南面上不显,暗暗却骂了一声,真可谓是到哪都躲不开王求谙的视线。
那青鸟信使悠悠飞来,在空中打了个转,示意其跟上。
其余人也是如此,崔九兆逗着那只青鸟,有趣得紧,就是不走,还揪着它走到二人跟前来。
“还没问你们的名字呢,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多多照应!”
晏听霁默默偏了偏身子,挡着崔九兆,而后暗暗摒碎了那缕金印,拉着要离去的谢只南问道:“我们住在何处?”
谢只南:?
“你没有收到密音么?”
他摇头。
崔九兆:“真的假的!?不应该啊,是不是漏了你?”
谢只南忽然想起来再幻境中王求谙对晏听霁的莫名敌意,想必真是不喜欢他,她想了想,自己住的天玑殿肯定很大,于是怜惜地抬起手,却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踮脚才够到他的头,遂那手就落在了晏听霁的肩上。
“好了好了,怪可怜的,那你跟我住吧,我的寝殿很大的。”
崔九兆:??
“那怎么行?!”
谢只南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行?你觉得可以么?”
晏听霁略过崔九兆那惊疑的眼神,没有迟疑地、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谢只南道:“他都没有什么意见,你为什么有意见了?”
崔九兆急得手里抓着的青鸟都给放了开:“不是,你们看起来根本不像道侣,住在一起会惹人非议的,再说了,你没有地方住,可以跟我住啊!我那肯定多住得下你一人。届时上报上去,说是漏了你的,肯定会有人给你重新分配的。”
谢只南觉得有道理。
“你,有道理。”
她不喜欢和别人睡在一处,总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开始也是可怜自己的妖鬼无处可去,被人欺负,如今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她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如此,解决了晏听霁住宿一事,谢只南心思便被那青鸟给引去,留下一句拜别语,头也不回地跟着这青鸟走了,根本没注意到晏听霁那张无奈至极的脸正对着崔九兆那热情似火的招待样。
虽说洧王宫内也有这传信青鸟,不过围着她转的这只特别些,一路上撒娇翻滚、各种滑稽姿势都能做出,不向宫里的青鸟,除了传信就是传信,连句话都不会讲。
闷死了。
果不其然,被带领到天玑殿时,谢只南就感觉像是回了虞殿一般,就是角落里的物件也原模原样地搁在那块地。
还真是回到家了。
一点也没变。
反正都这样了,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在宫里被王求谙和鱼伶约束着,本想着到了五堰派能自由些,现在好了,没区别了。
还少了一层公主身份。
可恶可恶!
累了一天了,谢只南突然有些困,也想不了其它的事,抱着能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熟练地走到床上躺下,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只是睡到一半时,梦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压着自己,怎么也动弹不了。
*
王求谙手搀在无昇殿前时,已是强忍到了极点,兀地吐出一口血来,另一只手撑着隐隐作痛的胸口。
跟在身后的鱼伶惊得连忙去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鱼伶止了步:“他居然回来了。”
王求谙抹去唇瓣的鲜血,冷嗤一声,“你下去。”
鱼伶噤了声,盯着那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离去时,无昇殿上下都被设下了屏障,路过的青鸟使虚虚撞在半空,摸不清头脑,也只能换了道路。
此时的王求谙没再使力,半靠在那殿门处,望着天玑殿的方向发呆。
尽管这样,他的形容依旧完美,显不出半分狼狈。
同晏听霁交手后,王求谙用了十成力,可晏听霁却并没有完全展示出他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情况都能让自己受伤,王求谙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可回来又如何。
他王求谙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他第二次。
感应到自己派去谢只南那处的青鸟已经完成了任务,王求谙从容起身,垂眼看着手上干涸的鲜血,好半晌,他以指尖做刃,慢条斯理地划开被鲜血洇红的唇瓣,又有丝丝红线蜿蜒,他面不改色地用指腹摁下那道破口,迫使藏在里头的鲜血汩汩流出,几乎是将他的整个唇填了色。
他放下手,空中幻化出一只水镜,照着他此刻的模样。
似是很满意如今自己制造出的“狼狈样”,那诡艳的红色唇瓣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
他步履轻缓地走进天玑殿,看着这一成不变的寝殿,让他想起了从前。
“还是这样,”王求谙轻车熟路地走进内殿,听着床上之人绵长的呼吸声,笑叹道:“不设防。”
王求谙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上榻,走到床内侧跪坐着,唇上的鲜血又快流干,他用力抿了抿唇,再次尝到那股新鲜的血味时,他勾起一个满足的笑。
“阿邈。”他轻轻摸着她的脸。
就是回来了又如何,晏听霁不会有和她什么更亲密的关系了,阿邈才是和自己最亲的人,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是这世间无人可抵的关系,亲血相融,深入骨髓,永远都不会变,也永远都不会有人能改变。
每当这个时候,都是她最安静、乖巧的时候。
王求谙总是会在这个时候来。
这样宁静的片刻让他感到心安,也让他想起那快要记不起的旧事,零散的美好只能在他脑海中如落叶般到处飘飞着。
却也足够。
王求谙慢慢躺在谢只南身侧,一只手揽着她,似以最为亲密无间的姿势。一旦有了实感,他想要的就会更多,那手的力愈发收紧,直到耳边一声梦呓,王求谙这才惊醒过来。
失态了。
王求谙不舍地坐了起来,故意闹出些动静来。谢只南有起床气,没睡醒被吵醒就会带着情绪,她怨念满满地睁了眼,脾气还没发出去就怔住了。
王求谙出现的画面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唇角带血,晕在脸上都有些模糊了,可衣衫却干净得出奇。
“哥哥你,”谢只南迟疑道:“在做什么?”
王求谙摊开手,“你看不出么?哥哥受伤了。”
谢只南:“……”哪里像了?
起床气的事暂时过去了,可先前欺骗她的事,谢只南可没忘,她也坐起身,面对着他,道:“哥哥为何骗我?很好耍么?还说为了我将我送去五堰派修习,你却不曾告知我这也是你的地盘,这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得处处受你管制,什么也做不了。”
王求谙轻巧地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靠近唇瓣处的脸上,让她的手也沾上自己的血,与她一般的黑眸闪着一点光色,“好妹妹,哥哥错了。”
谢只南收回手,没给他好脸色。
“王求谙。”
每当她生气,就会直呼王求谙的名讳。
王求谙笑容一僵。
看来是真生气,他兀自垂手,道:“阿邈,你如今大了,我不会过多干涉你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有些人,你要擦亮眼,哥哥不是什么时候都在的。”
谢只南将被褥抢回来:“若真是这样,在五堰派期间,哥哥少管我。”
气氛沉寂片刻,实在是拗不过她,王求谙只能笑说一句“好”。
到底还是没有问他因何受伤。
王求谙心中微沉。
说完,他就走了。
这是在五堰派的第一日,也算过得去。
可到了第二日,门派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因是兴奋,谢只南起了个早,进这门派也没给她什么事做,只能到处转转,吸收点仙门的浓郁灵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她利用赢魂灯探查过,这后峰紫阙山灵力最为浓厚菁纯,要是在里面修炼上半日,指不定能提升自己半个层次。
可她没去成。
走到一半她就被峰旁的学宫给吸引了去,那里聚着众多弟子,不像是在上课,倒像是在讨论什么。
谢只南是个爱凑热闹的,她兴冲冲地挤进去瞧,却发现那在歧域受困的纪酉正站在众弟子前,被一簇人拥围着,他手里提着一纸画像,兴致高涨地高声畅言着,仔细瞧,那画像上的人居然长得和自己非常相似。
“我和清阑弦然从歧域死里逃生,总算是逃出一条命来,不过路上遇见的那个散修就十分可恶!我们好心帮她,她却恩将仇报,意图要我们祭阵逃命,还好我们奋死抵抗。”纪酉大声道:“谁知,我昨日亲眼看见那女散修进了门派!这样心肠歹毒的人,怎可配入我五堰派!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在衍书阁中发现了前师祖的画像,我越看越觉得熟悉,竟是和那女散修长得七分相似!”
下众弟子纷纷惊讶一声。
“我就说,这样的恶毒的女人,灵力低微,怎么能在掌门设下的幻境中不到半炷香就能出来?谁人不知掌门和师祖的关系?顶着这张脸,掌门心软也是情有可原。”纪酉啧啧道。
这话明里暗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谢只南困惑了。
他这是在说自己是王求谙捡回来的替身?
纪酉又道:“她叫谢只南!现住在前师祖旧居天玑殿,可想而知此女手段凌厉!”
谢只南思索着这样的人放在洧王宫,是该做成人彘,还是剁碎了喂狗?
她注意到了晏听霁那稍微有些许动作的手,片刻,她握住了他的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晏听霁微微讶异一瞬,但也没多问。
似是发现了她也在人群当中,纪酉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
“她!就是她!”纪酉抓着画像的手指着谢只南,“还有旁边那个男子,一看就是谢只南靠手段吸引他的目光,才叫他不来救我们!现在竟还敢带着人来五堰派!”
晏听霁微微笑着,嗓音却冷:“你敢再说第二遍么?”
纪酉“哟”了一声,“这就护上了!看来这谢只南当真是会妖术!”
议论声愈发响烈,谢只南的目光隐隐浮起一点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