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
因为我是真没想到,就连裴戎这种程度、绝顶聪明的人,居然在被我说了几句之后,会真的产生“自己有点笨”的想法,这令我大为震撼。
然而令我更震撼的是,裴戎方才对我的一举一动,是我这辈子以来的第一次,从他回避和默许中,感受到一丝被压抑至深的情谊...
仿佛被冷冰掩盖的一袭春水,在无人知晓的百尺之下,为我无声涌动,为我婉转深流。
可惜我那时太不解风情,还无法从他八风不动的冷面下,剥出他细嫩的、俏丽的温柔。
比如,我那时连个阅读理解都不会做,被眼前的碎尸案一叶障目了一般,根本没听懂裴戎的话外之音,因而他所说的“做警察的初心”就被我当体面矫情话给略了过去,事后想来,可以算得上“今生最蠢的Top5巅峰时刻”。
不过这都是后话,毕竟人的思维具有局限性,大脑短路时有发生,任我后悔也没用。
更何况彼时的我已经被裴戎流露出来的些微柔软冲昏了头脑,又被眼前的层层迷雾蒙住了双眼。
于是屁颠屁颠从半跪姿站起来,屁颠屁颠地癫到暖水壶的旁边,一边问他:“绒绒渴么?我给你倒水嘛?”
一边贼心不死地缠着裴戎问:“对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这个案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能告诉我的那部分,你详细给我说说好不好嘛?”
裴戎无奈至极地将瓷杯接过,肩膀往后缩了缩,轻轻哼了一声:“唔。”
算是应下。
于是我赶忙拉了个凳子,挨着他的身边坐了,“那你说啊,我可以提问么?”
裴戎摇头,轻声道:“不可以。”
我笑着贴近他:“好嘛,那你说多少我听多少,可以吧?绝对不外传,连我爸都不告诉。”
裴戎这才垂下长长的睫毛,良久才开口徐徐道:“嗯——现在的情况...几乎是所有的犯罪证据都指向张九是主谋,孙力是从犯,证据确凿,估计很难翻供。”
我眨眨眼睛,沉吟半刻问:“什么情况?张九和那女孩就算有情感纠葛,或是情/色交易没谈拢,也不至于杀人灭口、四处分尸这么残忍吧?可是我现在的感觉是,就算凶器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张九和他的吗喽小弟,就是杀害受害人的元凶,我还是找不出他把人尸体四处去扔的动机,更何况他做完这些还不躲不避,根本就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裴戎双手环住暖呼呼的瓷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攫紧了我,从那眼神里我就知道他在赞许我说得一点都没错。
果然,眼见裴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又是语调缓缓地开口:“是这样,我和你的刚刚的怀疑完全一样。”
我愣了一下,立刻问:“你是说我说的那个——这次的案子,可能是针对你、针对我......?”
裴戎轻咳一声,目光瞟向门边,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以后,指尖又立刻拿开,“现在除了那些莫名出现、像是恶作剧一样的玫瑰花瓣有些可疑外,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去作证这一点。”
我不由自主地坐得离他更近,就听裴戎道:“我怀疑现在局里的那个‘张九’根本就是被人算计的,甚至连昨天我被张力劫走,都应该在幕后那人的计算之内。”
“你的意思是......”我也放轻了呼吸,压低了声音问,“难不成局子里面蹲着的那个‘张九’,有可能不是真的张九?”
“嗯。”裴戎吹了口热水,像喝茶一样轻轻抿了一口,“他们正在审,就算现在没张口,是真是假再过几天也会有结论。”
“那你的意思是,这次的案子是‘真张九’操刀,陷害‘假张九’干的么?——不是,等一下,我对张九这个人不太了解,我只是听说过他在海川青州‘叱咤风云’了好多年,可具体的还不怎么了解,这人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
或许是我暴露了太强的求知欲,裴戎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你不了解...是怎么会在本子上写下‘张九’这个名字的?”
我梗了一下,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诶呀,我嫉恶如仇嘛,知道他名声大随便想的。”
裴戎怀疑地用眼睛勾了我一眼,也如我所愿没有再多问,“十年前左右,是张九最如日中天、横行霸道的时候,尤其是在青州县里,那时候青州县的派出所也设法整治过,但是也只抓到过他手下的人,甚至连他本人的指纹、长相、身份证信息都调不出来,最无解的是...甚至连他手下的人都没见过他的正脸,不是不想说,是真说不出来。”
“啊?那他们平时都怎么联系啊?不见面他还怎么让他的人给他做事?”
“平时的资金周转,是海外账户打款,资金流追查不到,平时传信儿也有专门的一个人传,后来那个传信者坠崖死了,人是个黑户,死无对证,也追查不到。”
我深吸一口气,“那这个张九做的都是什么买卖?”
裴戎的眸色暗淡下来,口气仍旧淡淡的:“什么都做,什么来钱做什么——皮肉生意、人口贩卖、替人寻仇、杀人灭口。”
“靠,人口贩卖...?”我观察着裴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李有为,还有蔡九萍......”
“嗯,”裴戎轻描淡写,“我妈的人口贩卖案,张九应该有参与,李有为当时坚称他背后有人撑腰,但是讲证据摆道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按他是主谋定罪。”
我垂下眼睫,拍了拍裴戎的肩膀,转移话题道:“那张九这么个十恶不赦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抓他?”
裴戎将半空的杯子放下,眼神里有种坚定的落寞:“因为大约五年前...警方在专项立案这么多年,最有眉目的时候,张九彻底消失了。”
“彻底消失?”我眯起眼睛。
“嗯,彻底消失,销声匿迹得很干净。”
我禁不住猜测:“...那半年前的那个催收高利贷的报案?”
裴戎点头:“是,是张九时隔这么久,第一次漏头,而且还留下了指纹证据——你说这蹊跷不蹊跷?可半年前,警方追着线索去查的时候,又是什么都没查到。”
我深吸一口气,哂道:“是他妈蹊跷啊,不过这张九很怪啊?难不成他是地鼠会打洞?现代社会又藏不进深山老林里,他还真能隐身?”
裴戎的眉头深深皱起:“这也是眼下这起碎尸案最古怪的地方——张九这样的人,就算要挑衅警察,就算要作案杀人,也不会将自己置于会暴露的地方,而且还暴露得如此轻易,那么容易地......被我抓住。”
我颅内唰然一亮,划过什么灵感似的:“你等下,你能具体说说洗脚城里,你是怎么抓住张九的吗?你怎么会想起去洗脚城的?”
裴戎沉思片刻,道:“因为监控探头里发现了像半年前‘张九’的人,出现在洗脚城附近。”
我屈起食指敲了敲铁?床框:“——如果现在局里这个‘张九’是有人想让你抓到的,这个监控,可不可能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裴戎挑眉,看了眼我略显激动的神色,轻轻摇头:“这个问题我自然也考虑过,但是这件事纯属巧合。”
“怎么个巧合法?”
“那个监控里像极了‘张九’的中老年男性,并不是我们抓住的‘张九’,只是很巧合,长得像——那人的身份信息很清楚也很干净,就是一个退休工人,那天放学接孙子常走的小路在修路,封锁了路段,所以绕了路从洗脚城走,被模糊的监控探头捕捉下来罢了。”
“......”
我无语望天叹了声,近乎烦躁地捏紧拳头:“好吧,如果这个极有可能是‘假的张九’,真是被你撞大运逮到的,那孙力呢?昨天你反杀的那个孙力,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能抽出来的线索?”
裴戎素白的手腕抖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有,但不多。”
我关注到他细微的神色变化,刨根究底:“有什么?”
“他给我的感觉...就像当初那个坠崖的张九亲信一样。”裴戎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确定,似乎在忖度这种描述是否正确。
我立刻问:“什么意思?”
裴戎道:“——其实我当时,有机会不杀他,他起码有不下三个机会将我完全制服,而且...他如果真的想上我,给我灌下的迷药应该更猛,以至于我没有还手之力才对,可是他偏偏没有,就像是...故意要把我逼到绝境上之后,再自己往我刀口上撞。”
裴戎的声音一顿,我接话道:“...你的意思是,他就像自己找死的人,最后也真的死无对证了一样?”
“嗯。”
裴戎望向我,一双眼睛盈盈的,求证似的眼神带着几分天真的清纯:“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同性恋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问得一懵,我本能点头:“有吧?”
起码对着裴戎那张脸,可能肯定有。
裴戎的眉尾却飞上了几分轻佻的笑意,本来锋利深邃的五官看上去更加柔和:“不说玩笑话,你正经一点,好好想想——如果是在逃脱追捕之际,你还会对着一个要抓你的人产生那种冲动?就算是脱掉了我的衣服,本意应该也是羞辱、而不是真正的冲动。”
我抓住重点,冷声厉色问:“他他妈的脱你衣服了?”
裴戎苍白的脸上面沉如水,整个人一梗:“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眼睛热得像是能射火,气极反笑了:“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这张脸有多招人?你知道你昨天去迪厅里逛了一圈,那些Diao男的怎么在背后说你?”
裴戎眉目凝住,一双眸子深如寒潭地看向我,然而我却能从那眼神中读出些许窘迫:“这和我们现在说的问题有关系?”
我平复了一下无能狂怒的心情,强行定了定心神,一口恶气堵在胸中又强行咽下去:“是你自己问我的,我只是回答你而已——我发现你对自己总是定位不清,总觉自己好像没人会蓄意盯着......”
我话没说完,被裴戎无情打断:“——好好好,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
感到他不想聊,我只好烦躁地将视线移开,“不聊就不聊,好,就算按你说的,孙力不是真的想上你,是装的想上你,还故意撞你刀口上,做你的刀下鬼——你自己听听,这合理么?他活腻了?整这出?图什么?帮你晋升?”
裴戎冷蹙着眉头,眉心处蓄着浓到化不开的哀愁一般,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李与,你怎么这么喜欢反问句,你不想谈了就可以不谈,我也没有非要和你讨论的意思,本来就是你在求我说。”
我咬牙捂着侧脸,拿手掌摸了把额头,重重地拍了一下,瘪了瘪嘴落下一个“哦。”
裴戎看了我一眼,有些嫌弃地转开了眼,看那神情似乎也不想再谈,或是感觉就算是继续披露下去,应该也不会产生什么新火花新思路,遂冷着脸去床头摸自己的手机,作为缓解尴尬的动作。
我怕他够不到,连忙起身上手去帮他拿。
错身之间。
我的手掌不经意地擦过他的面颊,触电般的心动从掌心处生根,顺着经络在瞬间蔓延全身,尤其是当我垂下眼看裴戎时,只见裴戎的薄耳垂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很漂亮的那种。
想让人轻轻落下一个吻,或是咬着他的耳廓含一口。
这时就听那个本要被拿起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破一些也许只存在于我幻想之中的暧昧氛围,而裴戎是缓了两秒才去拿那手机,深黑的眸里荡起隐晦的暗波,藏起未曾言明的心绪、与不该被察觉的波澜。
“喂?”
“嗯,李老师。”
“在411号,靠东边,对。”
“李与...嗯,他在我身边。”
“好。”
裴戎挂断电话。
我与裴戎相视一眼,几乎同时不约而同地滑开视线,向远离对方的地方坐了一点,默契地、规矩地等待着父亲的敲门声,如约而至般到来。
李与,你小子,这么好的老婆还不改改你的狗脾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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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