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拍窗吹冷了我的心。
既然裴戎坚持和我保持距离,就别怪我无情。
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一屁股坐在他的桌子上,宽长的两手反手按住他的桌边,自顾自地占据足够多的领地,开始了半猜半编的推理: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只好自己来猜一猜了。
“周六生日那天,李婷来见我的时候,刚从蔡莹莹家里出来,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我当时只以为她非常生气,但是现在想来,她如果因为我爸不给她生活费生气,必然早就找来了,毕竟在十月初的时候,我爸就没再给她打钱——
“因而她即便因此愤怒,也不可能持续高涨的愤怒情绪一个月之久,所以我更倾向于她是遭受了综合打击,比如她在蔡莹莹那得知了蔡晶晶被逮捕,无法再得到大额金钱的消息时,所以来我家的时候才显得很偏激。”
裴戎挑眉看着我,不说话。
于是我继续猜,指尖敲点桌面的动作、甚至揭秘口吻都游刃有余,仿佛自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她的口袋里还有刀具——虽然是把水果刀,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又不是一个会随身削个水果吃的人,所以刀具是被她特地放在口袋里,用来攻击或防身。
“那她需要大额的钱,又带着刀出门——”
我声音一顿,将那个猜了一天一夜得出的结论问了出口,并细致地审视着裴戎的神色:
“裴警官,你说,李婷不会被什么人威胁恐吓了,甚至长时间索要大额钱财吧?”
裴戎的眼神很轻微地一顿。
我知道自己猜的**不离十,于是立刻乘胜追击道:
“裴戎,你别骗我,李婷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算我妈的女儿,她上次见到我的时候,可是气急败坏地跟我说,我被我爸保护得太好了,像个废物一样,就连前天刘关风都教育我,像我这么大的年纪,是应该帮家里承担一些了。”
我的呼吸屏住,竭力装出不在乎答案的游刃有余,与旁人谈判道:
“不违反规定的事情,比如我爸都知道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如实告诉我,毕竟有时候多个人,就多一分力。”
我话音一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他。
却见裴戎垂下眸子,仍是固执地不为所动。
然而当裴戎淡淡吐出一句“你要是有空,不如多去刷几道题”时,一股真正的火气以燎原之势,倏然涌上心头。
比起方才任何一次的拒绝都不同。
我可以理解裴戎作为一个直男,拒绝我身为男同的恋爱邀请,但我不可以接受裴戎作为一个警察,拒绝我作为“准受害人亲属”的知情申请。
所以我冷冷地睨着裴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个疑问句用了肯定的语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警察就很厉害?”
裴戎似乎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本能地将桌面上的东西盖紧,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非常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有。”裴戎说。
然而也只有这两个字。
更多其余的话的话,就连半句也没有。
我见他固执至此,实在无法不去想到上辈子的结局。
我家破人亡的事实尚且历历在目,然而现在重生后三个月过去,我对真相的了解仍然没什么进展……
控制欲作祟,我的眼神冰冷,又狠狠逼了他一次:
“你的天之骄子做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处理得了所有事情?
“我看你师父说的没错,你就是自负清高。
“你如果现在再次拒绝我的帮助,早晚有一天,你会要把自己搭进去,甚至把我们一家人都作为你自以为是的牺牲品,也全部搭进去。”
恶语伤人。
而当我如愿看见裴戎眼中难以遏制的震惊,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快意,心中刺入的反而是一阵难以忽略的痛楚。
就在裴戎瞳孔缩紧的一瞬间,我竟如通感一般深切体会到,上一世的裴戎在见证我和父亲的死亡时,将会是多么崩溃和痛苦。
可我无法放过他。
我怕重蹈覆辙,怕现在拥有的东西再次失去,也怕裴戎再次跌入泥沼。
介于此,我实在觉得他与父亲对我“保护”的愚蠢,即便痛,也坚信自己的做法依旧是正确。
我自以为是地玩弄语言游戏,自以为是地玩弄人心。
就像我自以为是地给父亲打过电话,每次利用旁人的心理控制着事件走向之时,我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全。
然而那时的我却未曾想过,我过分地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裴戎,改变世界,难道不正是和要在股票市场里大展身手的花哥一样,因为未曾入局,所以才会高估自己的能力?
那时的我尚且急躁,尚且年轻。
那是当然我也不知道,有些伤痕一旦刻入人心,便再也无法抹去。
但闻裴戎声音很轻的笑了下,那笑容似曾相识,让我湛然一惊。
随后便只听他平静地重复我的话:
“自负清高,把自己搭进去,也把你们搭进去……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李与。”
我眼见他眼底的星辰仿佛坠落,目光空洞地点点头,我这才有点手足无措,禁不住蹲下身来,本能地替自己辩解:“不是的,裴戎,你听我说……”
裴戎疲惫地抬眼,“你还想说什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
裴戎淡淡地望向我,像看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嗯,还有么。”
还有?
没有了。
我只不过是讲了实话,我的确是这样想他,虽然我也不想这样想,但是上辈子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
我直到现在,哪怕是浅薄地喜欢了裴戎一下,理解他和苏既潮的勾结极可能暗有苦衷,却都没办法释怀他上辈子的失职。
我把所有的利弊得失,都分得很清楚。
所以即便潜意识知道,我那样讲会让他伤心,但是为了更接近真相,我还是要那样说。
“裴戎……”
我叫他的名字。
我想告诉他,我只是想要他告诉我更多的真相。
然而在看清裴戎神色的那一刻,我却再也张不开口。
裴戎却垂下眼睛,也垂下手,于是桌子上被他一直挡住的书面露了出来。
我满含期待地看过去。
却只见密密麻麻的高三复习试题,钢笔笔迹还没全干,明显是裴戎刚刚还在写的东西。
“这是……”
裴戎将那未曾完成的笔记递给我,我粗看一眼,一本16K的厚牛皮笔记本上,写满了我之前说不太会的函数题——如果这些题是之前的,我倒还都能理解,可这上面居然还有海川市第一梯队重点高中最新的调研成果。
……裴戎去了趟海川市吗?
“你怎么……这是你什么时候去搞的题?”
我蹲在地上仰视他,不由自主去抓他的手。
裴戎不动声色闪开,睫毛轻颤一下,随即恢复了素来的冷漠与平静。明明没有任何变化,我却能感觉出他整个人便似乎没什么生机地沉下来,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昨天。”
“你坐绿皮车去的?”
裴戎瞥开眼:“没有。”
他很明显不想再说这件事,于是只是语气淡淡地告诉我:
“给你吧,基本写完了——我之前学习好,其实不过是做题多,想方设法搞来一些新题,为的就是和其他同学拉开信息差……如果你肯学,这段时间多做做新题……起码可以考个一本吧。”
裴戎淡淡地垂下眼,静默一会,不乏失望地宣判:
“抱歉,我不会再给你补习了。”
我的大脑高负荷地运转着,像是转不过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裴戎把牛皮本子给我,像是要约我结束一段关系一样,很平静地看着我,晶莹剔透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是一层薄薄的金,然而再灿烂的冬阳,却镀不上这人眼底的温度。
裴戎说:“——我好像没什么资格做你的老师,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有些急了,警告他:“不,你不要闹脾气。”
裴戎偏头躲开我的碰触:“我跟你闹什么脾气?你对我来说,不过是李老师的儿子,至于你所有质问我的事情,都可以问问李老师,我作为一个外人,没有权力在他的拒绝下,把所谓的真相告诉你。”
“……裴戎。”
“不留你了,你先走吧。”
“……”
嗯。
那天从裴戎家离开的时候,我丢了三魂六魄。
我知道自己活该,却又不甘心。
后来我拿着本子,坐在裴戎家门口的雪地里,一页一页看,脑子里却想的是裴戎的表情,还有方才的一字一句。
裴戎说不是坐绿皮车去的,那只可能赶的是周五晚上的大巴车。
裴戎说笔记基本写完了,以这个量来看,那说明他昨天都没闲着。
裴戎昨晚就发烧了,很有可能是为了帮我写这本更适合我的、也更适合今年考情的笔记,奔波劳碌了一整天,所造成的后果。
我咬紧了齿根,烦得想疯了。
缺爱的人往往讨好不缺爱的人,不缺爱的人往往第一选择是自己。所以,那些缺爱的人永远都在小心翼翼,想要获得对方坚定选择,结果事与愿违。
我以为裴戎长大了,不会再讨好。
然而我以为,却仅仅只是我以为。
我想疯狂的凿裴戎的门,我想发泄情绪,把裴戎抱进怀里,问问他究竟长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可是我的理智又告诉我,不应该这样做,裴戎对我的所有隐瞒,也只是我父亲的要求,他是如此的尊重我父亲,珍惜我父亲,估计也是想要保护我的家庭,顺便保护我的初心。
于是我一个人在正融化的雪地上走了许久,也想了很久,好在我知道时间的宝贵,没有任自怨自艾的悲伤情绪持续下去。
我终于还是决定要给裴戎再打个电话。
然而裴戎再次将我的电话挂断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我非但还是没有撬开裴戎的嘴,还再次把他搞丢了。
搞丢了怎么办?
那就再找回来。
好在裴戎那种表面乖张、实则驯顺的性格,应该没有跑远。
于是我索性抱着一锅小炒肉,在裴戎的门前开始了苦肉计,俗称“裴门立雪”,我在赌我的裴戎,是菩萨一样的软心肠。
苍天怜我。
我赌对了。
裴戎比我想象中的好哄太多。
我才在学地站了不到半小时,裴戎就忍不住给我开门了。
虽然他的本意是让我快点滚,嘴上说着冷言冷语的话。
但当我眼疾手快挤进门去,一把将裴戎清瘦的身体抱住,以交颈的姿势,将他抱压在墙上,在他开口之前,我将“对不起”三字反反复复地重复,裴戎便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我,平静得好像从未生气过一样。
“下次不许这样了。”
裴戎在我“对不起”的缝隙中说。
他回避的目光看着地板,像一朵低调盛放的白玫瑰,若剥开他娇艳高矜的瓣,便只剩卑微又破碎的蕊。
我才后来想明白。
他怕我走了,所以那么快就开门。
他怕我不再哄,所以转瞬便说原谅。
只是彼时,我只嫌他带刺,嫌他不解风情,
嫌他毫无原则——明明未曾盛放,便允许登徒子的靠近。
“你认识一个人,叫苏既潮么?”
我环着他的腰,突然发难般问他,而后明显感到怀里微微挣扎的身体一僵。
裴戎抖了一下,强作镇定道:“你怎么知道他?”
我把整张脸深深垂下,埋在他温暖柔软的颈侧,低声解释:
“我听同学提到过你和他……”
我故意一顿,引得裴戎抬眼:“告诉你什么?”
我在他耳边轻轻咬出几个字:
“——他们告诉我,你和这个插班生……之前在一起。”
裴戎清澈的桃花眼堪堪定住,整个人很不解地讷在原地。
我原本其实还想用更赤/裸的字句,比如我脑子里跳出的一个词条,其实是“搞过”,比如我想问裴戎——是不是和那个小瘪三搞过。
然而话到一嘴边,我见裴戎一副强装冷漠的不耐操样子,心一软,还是没能说出口,用“文明”和“素质”优化了一下——即便只是像一个“搞”字,在我和哥们之间已经再正常不过。
但这辈子的面对裴戎,我的思想更腌臜,嘴巴却更干净,跟开了脏话净化器似的。
可裴戎就连这都受不了,只见他眉心缩得冷如冰雪山峰: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裴戎问。
我信口胡诌: “一个姓李的同学,叫什么东西的我忘了。”
反正除了爱情小说里,在中华大地上的其他任何地方,姓“李”的都多。
“忘了?”
“嗯。”
裴戎蹙了下眉毛,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秒这个姓李的同学是谁,随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冷凝着眉头问:“你说过这个同学,不会就是你自己吧?——你都跟谁打听我?”
我忍不住笑了下,不动声色地将裴戎圈进自己的活动范围,“我喜欢你嘛,想打听你也是正常的。”
裴戎略不自然地把目光偏开,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看上去又要下雪。我的影子牢牢地罩在裴戎的脸上,要将他整个人囚在我的身下似的。
裴戎很不适应这样的距离,也很不适应这样的我,但很令我意外的,他回答了我那个问题。
他说:“……没有。”
我愣了下,挑眉:“没有什么?”
裴戎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我没和你说的那个人在一起过,也不喜欢男人——你就算是同性恋,我也不会接——?”
我用拇指按住他正在张合的唇,柔软触感贴上指腹的那一刻,裴戎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感受到他屏住了呼吸。
“那你喜欢哪个女人?”我依依不饶问。
裴戎终于用了点力,把我推开。
但见他秀丽的眉毛皱得死紧,整个人像一座冥顽不化的冰川。
我笑了笑,胜券在握地看向他:“你看,你说不出——这说明你起码还没有过喜欢的人。”
裴戎抿紧了唇,因为良好的教养,使他对着我说不出什么重话。
于是我得寸进尺,步步为营:“为什么不跟我试试看呢?我会对你很好。”
裴戎彻底拿我没了办法,好似被我逼近了角落。
我一直认为裴戎是那种“因为长得太过好看,又自带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所以很少人会主动搭讪,更没有人敢于主动追求”的类型,所以无论男生女生,无论长相性格,哪怕是任何人,只要对裴戎多热络一点,应该就很容易将这人哄到手——毕竟他这人,对自己的个人问题从不上心,无论是面对诋毁,还是面对喜欢,这人生性里的纵容和迎合,总是想要避免冲突,竭尽所能地避免人际关系上的任何麻烦。
我越靠近裴戎,便有越多的证据去佐证这一点。
佐证他的不幸,和他不讨喜的顽扭。
比如我曾以为,他长大后对我父亲只是尊敬,对我只是疏离,然而现在才猛然惊觉,这份尊敬和疏离,不过都是裴戎对我们的百般讨好。
是的,甚至包括曾经的那份疏远——裴戎极可能是以为我讨厌他,所以才如我所愿地离我远一些。
我是在亲眼所见宋英凯对他放肆的骚扰,而他无动于衷时,才愤怒地意识到这一点的。
——裴戎似乎真的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自我。
因为在他迄今为止的短暂一生里,从未被任何人认真地、好好地爱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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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