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穿上校服的在校时间,我偶尔还会被老师们亲切地称为“兔崽子”,我已极少被其他人使用看低龄人般的眼光进行俯视——毕竟生理条件摆在那里,任谁看个一米九的大个子都得仰着头。
所以裴戎把碗还给我的时候,我有些别扭地粗声粗气道:“就算叫‘弟弟’,也不可能是小屁孩吧?”
却只见裴戎的眉毛微挑了一下,看得出困得眼皮子打架,脸颊红扑扑的,发烧烧晕乎了似的:
“……没有这么丑的弟弟。”
我瞬间五雷轰顶。
生平第一次,有人形容我用了“丑”这个字!
就算他自己长得有一点好看,也不能这样污蔑人吧?
于是我忽视了他的困,一不做二不休地坐在他床边,把迷迷糊糊的裴小戎同志从被子里挖出来,长脸一拉,固执地问:“我哪里丑了?”
裴戎眯着眼,烦躁地把手抽出来,踹我一脚,又把脸埋进被子:“哪里都丑。”
——哪、里、都、丑?
这次我把半只头探进裴戎香香软软但泛着药味的被子里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踝:
“你等等。”
结果我话音未落,便觉得鼻梁上被人软绵绵捣了一拳,一只冰凉的手打在我高挺的鼻梁上,而裴小戎同志就像驱赶狗子一样,把我从他的被子里拱了出来。
只见他冷蹙着清俊的眉头,眉眼间倒是隐约看得出一点烧傻了得微醺,“你干嘛。”
“不说清楚不许睡。”
“说清楚什么?”
“我哪里丑?”
裴戎凉沁沁又热乎乎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一圈儿,随即极心虚地瞥开了眼,嗡声道:“……高得像棵葱。”
——骂得真好听。
我气笑了:“长得高也不好?明明配你刚刚好。”
我本目睹着裴戎疲惫至极地微垂着眼,这话一出,倒是搞得裴戎都不知怎么接话。
我体谅他的腼腆,“好了,只要你说一句,阿与好帅,我就放过你。”
裴戎瞪了我一眼,满头是汗,看样子要被我气得晕过去,我没忍住,拿手背摸了一下他的脸颊,被那炽热的温度烫了一下,裴戎一把抓住我的手。
“别闹了,你快回去吧。”
“我不走,好不容易来一趟。”
——好不容易见你一面。
就见裴戎有气无力地瞥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想搭理我,还是烧晕了过去。
然而当我观察着水银温度计上的红线,缓缓爬上41°,我还是忧心忡忡搬了个小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了。
时钟的秒针滴答转动,我望着裴戎安静苍白的脸,守在他的床边枯坐了一会儿。
毫不夸张地说,每10分钟我都会犹豫一会儿要不要打120,好在后半夜我又给裴戎量了两次体温,他的温度从41度1,下降到39度9,再到38度多一点,到早上清晨六点左右,已经基本完全退烧了。
我在裴戎的床边守了一晚,虽然光这么守着除了增加一点自我感动之外,也没什么用,但我好像就是偏偏要给自己找点刺激似的,只看着裴戎的睡颜,便感到有种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恍惚。
像是重生回来的前几夜一样,生怕眼前的景象再消失一般,我不想睡,也睡不着,于是只好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和尚念经似的把语文书上的必背书目温习一遍,如果遇到实在忘记的词句,就拿出手机联网查一下,查完再把流量立刻断了。
我目前的效率低下,但一晚上的成果也算颇丰,从《师说》到《阿房宫赋》,从《阿房宫赋》又到《六国论》,林林总总把那些高一那些最讨厌的文言文课文默背一遍后,睡意和安稳感终于袭击了我。
于是,天快亮的时分,我把裴戎的被子检查掖好,把蜂窝煤给灭掉,才拖着僵硬酸痛的肢体,在他家的破沙发上眯了一会儿。
可惜他家沙发又短又硬,我只能把膝盖以下的部分垂在外面睡。
直到七点多一点,我发现自己的身上盖了一层警服外套,厨房传出来了水声。
我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本能地叫了一声:“裴戎?”
我以为裴戎在洗菜,为我洗手做羹汤——裴戎的手艺很好,我连点什么菜都想好了。
结果我叫了他三五声,厨房里都没任何回应,于是我赶忙翻身起来,赤着脚走到厨房一看,才发现裴戎哪里是在洗菜,他那是在洗头。
一个不锈钢盆放在洗菜池里,裴戎弯腰把头垂在里面,修长的指节穿过头发时都很专心细致,给我看得异常火大。
控制欲上来,我站在他身后冷森森地哼了一声:
“病还没好就洗头?你不要命了?”
裴戎吓了一跳,抬起眼来,回过头,脸上都是水,纯白色的洗发液被水一搅显得有点稀白,顺着他略显冷淡的下颌滴下来,倒是有几分可以亵玩的情/色,然而这人出口却是:
“出去。”
我理解他确实关了门,也理解他为人比较有边界感,但是……
他洗个头,我都不能进厨房一趟?
裴戎的反应瞬间浇灭了我心中的旖旎感,我感觉这人简直是油盐不进,面对我的时候有点不识好歹,搞得我好像是拿热脸贴他冷屁股似的。
于是我极其不悦地倚在门边,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冷笑着看他,嘲讽:
“怎么,你黄花大闺女?洗个头都不给看?”
我见裴戎有点为难地皱起双眉,肢体很细微地后缩了一下,像极了被触碰到什么遥远且不悦的记忆。
我印象中的裴戎总是从容,然而此时却像极了一个内向的普通人,带着满脸的水和湿漉漉的头发、有一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冷得有些发抖,摆明了的嘴笨又理亏,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我似乎是看见他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但总之我看了异常火大,颇有几分我爸看我不穿秋裤时每次都要发火的怒气,就听裴戎轻轻道: “出了很多汗,头发太粘了。”
“嗯。”
“刚刚吓了我一跳,下意识以为你是刘关风……”
“哦。”
我突然想起刘关风说,裴戎不让他坐自己的椅子,但二话不说就让我坐时,颇有几分得意地眉毛上挑,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裴戎的身上,“你要洗头发也要穿上点衣服洗吧?烧刚退,别着凉了。”
裴戎明显不自然地往后缩了一下,韩剧里的浪漫桥段也并没发生:
“不用了,我马上洗完。”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
我的羽绒服顺着他拘束的肩头掉落。
场面更尴尬。
我自己把羽绒服捡起来抱在怀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感觉自己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个笨蛋:“那你洗吧。”
裴戎于是没有再撵我走,埋下头去擦干了头发,我便眼睁睁地看着水滴划过他背脊的弧度,将他洁白的衣衫沾湿了。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裴戎告诉我,告诉我他那时也只是不想带着一身汗味面对我,而我几乎难以想象这个理由。
后来我知道他小时候没有洗澡的条件,妈妈总是会用很嫌弃的眼神看他,只有在给他洗完澡的之后,才会偶尔抱一抱他,极其偶尔地在他脸上亲几口。自从裴戎发现了这个秘密以后,为了避免母亲嫌弃,总是会自己偷偷洗干净自己再到母亲面前晃悠,尽管他弄不到热水,只能用凉水洗头。
裴戎跟我说起这件事,毕竟是很多年之后,已经完全不在意谈起以前的事。
而彼时,我完全不理解他,只能对着他白得晃眼的皮肤看了一会儿,转身回门口把烧蜂窝煤的炉子搬了进来,在裴戎身后点起了火。
可惜我的火刚点完,裴戎就已经在擦头发了。
裴戎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操作,漂亮的眉头隐隐皱着,一屋默契的静默里,任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目光交接,是裴戎又是极快转眼。
我则感觉自己是有点好笑,不自觉地笑了两声,蹲在地上仰望他道:
“我喜欢你嘛,总想为你做点什么。”
裴戎把毛巾一放,仍是面无表情,淡淡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话音一落,裴戎擦肩便走了。
把我留在原地。
他有他的道理,但我的炉子白搬了,火也白点了?
不如借着炉子做点饭。
于是我在厨房里扯着嗓子叫唤:“——裴戎,你吃饭吗?我下面给你吃?”
我话一出口,才回味这话说的有点歧义,我心里有鬼,自然就觉得空气粘稠了些许,尴尬因子在房间里蔓延,可裴戎低低垂着眼,什么表示都没。
约莫过了半分钟,裴戎若无其事地穿好衣服走进厨房,把一颗冷面包扔到我的怀里,“吃了就走。”
我抱着面包发了一瞬的呆。
有了两辈子的人生阅历,我的内心已然非常强大,老天把重开机会都给到我了,我为什么还犹豫?
“喂,裴戎。”
“嗯?”
裴戎本能应一声。
我垂眸看他漂亮的睫毛,问:“你愿不愿意和我恋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