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是来看你。”
“李老师……”
“——放心,我爸不知道,只有我来。”
“嗯。”
裴戎“嗯”声一落,便错开与我的目光,我说不清他的神色是放心还是失落,毕竟我爸是这世上唯一会关心他的人。
我们之间的氛围维系着诡秘的特别,然而很快,或许只是心思流转间,裴戎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睛猛然闭上,苍白素净的脸上写满尖锐的痛苦。
“裴戎?哪里痛,要不要叫大夫?”
裴戎制止我:“不用,就是普通的腿抽筋……”
话罢,就将原本扯住床单的左手往被子里面伸,我见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带着礼貌商量的口吻:“你是太久没有活动了么?我来帮你吧。”
“不用……”
“怎么不用?躺久了不动弹容易静脉曲张的。”
“……”
我掀开被子的动作却很快,根本没给他商量的余地。
然而当被子一掀开,只见蓝白色的病号服粗暴地裹着裴戎清瘦的身体,左脚踝处打着石膏,据说是粉碎性骨折。
他人瘦,于是将宽大的裤腿露起来很容易,露出笔直光洁的小腿,毛发很少很淡,线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修长,肌肉匀称,由于肤色白、看着瘦,因而视觉效果上就不显得强壮,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故意要盯着裴戎的腿看。
但毕竟人人都说男人是视觉动物,我的眼睛有它自己的想法。
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人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于是我克制住乱想,将双手搓热,握住裴戎的小腿,很轻柔地揉捏,裴戎则是静静地,似乎全身的筋骨都绷紧了。
“好了,可以了……李与!”
裴戎的目光有些回避,明显的不自然。
我笑了笑,把床头还温和的骨头汤端给他,“不会还要我来喂你吧。”
裴戎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一半,伸手把骨头汤接过来一饮而尽。
“你刚刚为什么还会这么疼?不是都受伤好久了吗。”
裴戎原本干涩的嘴唇带着微微润泽光亮,淡淡说:“新的肉在长,伤口不小心发炎了。”
我的视线黏在他唇角处停顿了好几秒,才垂下眼去,有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道:“……哦,那你也有点太不小心了。”
裴戎那张冷淡而完美的脸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半晌才轻轻的“啊”了一声,对我说谢谢,也不知道是谢我来看他,还是谢我关心他,总之就挺突然,然而裴戎还没等我说话,便已经侧过脸,看了眼窗外的太阳,再次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快3点了。”
我垂着头,把鸡蛋放进倒满热水的缸里烫一会儿,给他剥好了香蕉:“不着急,我多陪你一会儿。”
裴戎冷静的目光看着我,没接过,也没说话。
于是我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喝,是不是怕想厕所麻烦别人?”
裴戎清明的眸光一闪,或许是被我完全戳中,随即立刻便变得黯然。
只听他完全无视了我的问题,淡淡道:“从这里回青山县,起码要七八个小时,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还是尽快回去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回程大巴我都买好了,晚上10点的。”
裴戎蹙紧了眉头,被大骨汤麻痹的大脑好像没太反应过来:“晚上十点?”
我点点头:“睡一觉就到了,刚好8小时睡眠制。”
果然我话音一落,裴戎的眼神便有了很鲜明的变化,眉头锁得更紧:“太晚了,你周一还要上课。”
“我周一不上课,就考个期中考试。”
裴戎的眉心果然蹙得更深,“那就更不行了,况且你夜不归宿,李老师也不会同意。”
我将剥好的香蕉贴到他的唇边:“那你帮我说啊,就说我在你家,你帮我辅导功课,然后学着学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就睡着了~”
裴戎偏头一躲,躲开触碰他唇瓣的香蕉,“你让我帮你说谎?”
初冬下午的暖阳,照在我的心上,我心情很好地随口道:“怎么是说谎呢,如果你想告诉他,我在市军区医院里看你,也是可以的——我不介意。”
裴戎蹙眉:“我这里没什么需要人的,你太晚回去不安全。”
我说:“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安全,我比你还高20厘米。”
“……什么?”
裴戎眉头一皱,打量了一下我的身量,“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你有两米?”
“我需要两米吗?我194。”
裴戎脸色很黑:“我也有180。”
我煞有介事点点头,脸上带了点笑色,坐到裴戎的床边——男生对自己的身高总有几分执念,比如没有180的,也会强行说成180,到最后,179、178、甚至是175,都能说自己是一米八。
“哦,就是穿鞋量的那种嘛?没事的,我不会笑话你。”
裴戎听我一番话说完,薄面微嗔,很气闷地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像一只高冷的猫揣起了手手。
于是我趁热打铁,顺便给他个台阶: “我不会耽误明天上学,一会我再去买点吃的,你陪我吃点饭好么?”
裴戎冷冷清清的目光看了我的大口袋一眼,垂眸。
正当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见他身子一歪,向旁边的床头柜一伸手,费力地把抽屉拽开,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盒子,是那种包装很典雅、很上档次的礼品盒。
裴戎用布满针孔的手将盒盖掰开,就见到里面躺着几页很精致的黄油饼干,还写着一串洋文。
“吃吧,”裴戎把饼干盒子直接递给我,“先垫一垫。”
我有些没想到,看了眼盒子里一页都没动过的小饼干,讷讷道: “别人送的?”
裴戎淡淡说: “嗯,几个战友来过,我不爱吃甜的。”
“啊?怎么还有人不爱吃甜的啊?”
我笑了笑,没拆穿他。
我还记得小时候,只有七八岁的裴小戎来我家借住,那时候牛奶在我们县还不常见,我妈某天下班回家,给我俩和李婷带来三瓶牛奶。
我自己的那瓶喝光了,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见我的房门被推开一个缝隙,裴小戎捧了一碗加了许多蜂蜜的牛奶,卖萌似的献给我。
而当我打了个饱嗝,表示自己实在喝不下时候,裴小戎同志则是呼噜噜,把甜奶喝了个精光。
小时候多可爱啊。
我将裴戎的饼干盒子接过,指尖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的手给握住了。
“裴戎。”我叫他名字。
“嗯?”
“我问你个问题。”
“嗯。”
“你到底为什么要当警察?你那个分数,无论北大还是清华,不管喜欢什么专业,不都可以吗?”
裴戎愣了愣,似乎听到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但由于这次问出来的人是我,还是怔了一下。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蹙眉:“不能问吗?”
裴戎沉默,阳光洒在他苍白色的嘴唇上。
良久,他才开口:“你就当我有警察梦想吧。”
“就只是这样吗?”
我无意识的捏紧的手里的饼干盒子,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嗯,不然还能有什么?”
裴戎的回答乏善可陈,我眼里的光芒也彻底暗淡下来。
“好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声线中不乏落寞。
重活一世,我不是没我设想过关于裴戎的许多可能。
然而,裴戎的回答中规中矩,完全就是我预料中的那般。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见裴戎颇为疑惑地看向我:
“你不吃吗?小熊饼干?”
我笑笑:“这个就先不吃了,吃不饱,你先吃着鸡蛋等等我,我出去买点。”
我飞奔到住院部的食堂,可惜来的时间不对,下午三点食堂啥都没有,只有卖糖葫芦和驴打滚的,算是小零食,但卖得很贵,糖葫芦四块钱一个根,山药豆两块钱一串,像那种草莓、哈密瓜、橘子瓣儿那种,裹了一层糖浆就要七块八块,这在我们那个年代,已经算是非常昂贵了。
我问了价钱转身就想走,但想了想,还是折回来,掏出口袋中攒了很久零用钱,买了一根草莓串,还有两根山药豆,跟老板讲了价,只花了十元。
但光吃这个怎么能行,还得要吃点主食。
于是我又到医院对面的小吃摊,买了两碗馄饨、三个烧饼、附带一些板栗,一些香蕉,总共也才花了14元。
我确实是有点饿了,早晨和中午都没吃东西,但比起我,裴戎应当会更饿,他住院10多天,行动不方便,恐怕上厕所什么的都不容易,于是少吃少喝、明显瘦了两圈。
我寻思着是不是得给他找个护工才行,然而这个念头很快便又打消,且不说裴戎都快出院了,就算他还要在住上十天半个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请护工得花多少钱?我是要勾引他,不是要真正待他好的。
回到病房的时候,裴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来,吃饭。”
我把热腾腾的馄饨跟烧饼摆上桌,拉了个小椅子,坐在他的床边,他淡淡地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我买的馄饨,“李与,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当然是有事情,而且我还想让他帮我辅导功课,但我不会直接说,我要让他自己提出来,就像蔡莹莹自己提出让我带她去派出所一样。
“什么什么事情?”我一脸无辜地把馄饨端给他,“——你要吃虾仁的,还是三鲜的?”
裴戎眉心皱得更深,很浅地叹了口气:“都可以,你先挑吧。”
“那我吃三鲜的吧,你把虾都吃了,好得快一些——欸?你刚刚说什么事情来着?”
“没事。”
裴戎淡淡垂下眉眼,拿起塑料小勺子,缓缓吃起的我买的小馄饨。
“烧饼要么?”
“不用了,这个就够了。”
“那你先吃,吃完,我再给你点好东西。”
裴戎这次倒是很乖,安安静静地把小馄饨吃完,正好我也唏哩呼噜地吃完一碗馄饨、三块烧饼,再掏出三根糖葫芦来,先把草莓的递给他:
“来,甜的。”
裴戎有点惊讶的看我,又看看糖葫芦:“怎么还买这个?”
“看到有卖的就买了,小孩子生病了买。”
“……你都说了是小孩子。”
“来嘛,绒绒。”
我想没人能拒绝我的笑容,果然,裴戎睫毛抖了一下,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我手中接过,面无表情地垂下眼。
耳根生红。
我想我大概是那种很会谈恋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