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半露山顶,天边染上一抹粉红。
篝火勾勒出直立兽类们的外轮廓,给他们熨上一层橙黄色。
大块的肉摆满篝火四周,每一只直立兽类都在把肉言欢。
吴坝酒却没有吃肉的心思。
但就算这样,一块涂满酱汁的肉还是递到他面前。
他侧头看去,在那双被岁月雕刻出鱼尾纹的眼眸深处,依然能让他捕捉到昔日那份充满欲求的光芒。
这让他仿佛穿越了时空,与过去的嗷噗噗对视。
吴坝酒取过肉,咬了一口,感受着满嘴的酱汁划入喉道。
他扯着嘴角,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失望。
“好吃吗?”
“还是之前的好吃。”
嗷噗噗就这样凝望着,望着他一口一口地将这块美味的肉吃进肚子里。
吃到一半时,嗷噗噗将目光转回篝火堆,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土地真好,大野兽很少,我们建造屋子,制作武器。”
“我们往返原野和森林。”
“用武器打异族。”
“武器很强大。”
……
嗷噗噗絮絮叨叨地给吴坝酒诉说着38年来发生的大小事。
这让吴坝酒也跟着一起回忆起当初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
但二十多天的相识回忆怎么可能长过三十八年的记忆。
没过多久,吴坝酒想无可想地继续吃着手上的这块肉。
平心而论,这块混合着各种浓厚味道的肉的确比从前那块血淋淋的肉要更美味。
那块肉的味道,不,他不能再想了,那块血淋淋的肉连食物都不是,那就是一块能填满肚子的东西。
直到篝火堆中的火焰变小,嗷噗噗才重新站了起来。
现在不需要吴坝酒教导,部落里的人也都知道篝火堆中的火不能全熄。
他们留了几只兽看火,其余的人念念不舍地回去自己的白竹屋之中。
“今晚您睡我的白竹屋。”
恰好吴坝酒需要一个和雷动靠近的地方。
他进入嗷噗噗给他安排的房间中。
房间不算小,中央有一张石板,石板上铺着稻草和棉絮。
这应该就是这里的床。
除了石板床外,房间墙角还放着好几个白竹筒。
就算不近距离查看白竹筒装了什么,也能知道这是用以吃喝拉撒的工具。
墙壁上挂着张裁剪得当的兽皮,拉开兽皮,可以近距离地看到暗红色的叶片纹路。
吴坝酒目送嗷噗噗离开,静静地听着他缓慢的走路声,最后在一声掀开兽皮的嘶声中憩息。
他静坐在黑暗的房间中,闭目养神。
原始的夜晚不安静,到处都是虫鸣和叶片被吹动的沙沙声。
这种沙沙声夹杂了一段虚弱的语言,“森。”
吴坝酒睁开眼睛,掀开“窗”上的兽皮,展开翅膀,悄无声息地往声音发出的地方飞去。
他终于确定,之前他听到的那一声“森”的呼唤,不是他的错觉。
吴坝酒不知道雷动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三十八年里飞速生长,还变了个色。
脑海中,雷动激动地拍着叶片,“说”他叫啪啪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三十八年,不仅仅让一只心中充满探索欲的兽有了私心杂念,还让被打就会哭的孩童不再懂得哭泣。
周边的暗红色叶片越来越密杂,叶片的颜色也从暗红色渐渐变得如血般的猩红。
最终,吴坝酒停在了雷动的本体面前。
他不敢相信这是雷动的本体。
眼前尽是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红景象,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臭气,令人作呕。
原先被吴坝酒挖起来的坑洞变成了血池。
好些被蛆虫啃噬的腐烂尸体漂浮其间,更有猩红藤蔓捆着尸身倒悬。
黑红的液体从其上缓缓滴落血池中,它们如同破烂的旗帜一般在血红的叶片林中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在这满是污秽的血池之中,一株鲜红色的植物扎根其上。
他的本体根茎上依然如往昔般有两片巴掌大小的叶子。
只是以往的叶片是代表着生命的翠绿色,如今这俩叶片却连纹路都是诡异的血红色。
除了顶端的两片小叶片之外,其他叶片都无力地低垂在血池之中。
叶片往本体外扩散成长。
层层铺展,越往外的叶片,面积越大,形成了如涟漪般的波浪层次。
吴坝酒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只能停在半空。
“雷动。”
这一声响起后,周围的时间仿佛被凝固。
所有叶片停止了原有的轻摇和颤抖。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吴坝酒下方响起,一条非常细的红色荆棘从地底伸出。
“我快要死了。”
荆棘的顶端,拴着一颗令吴坝酒眼熟的紫黑色果实。
“种子拥有自诞生起的记忆,他会记得你,还会叫你森。”
一些外围的深红色叶片动了动,连带着已经开始枯萎的部分叶片也动了起来。
吴坝酒没有接过紫黑色果实,他只是安静地端详着这根血红色的荆棘。
雷动没有催促,他仿佛在聊家常一样,平静地诉说着。
恍如年老的嗷噗噗。
“吃肉可以让我更快地成长,但也会加快我的死亡。”
但你不是在吃肉,而是在喝血啊。
在那相处的二十来天中,雷动没有对任何肉类感兴趣。
他最喜欢的就是休息时插在土壤中。
遇到喜欢的土壤就会拍拍吴坝酒的翅膀,就像得到欢喜之物想要分享的小孩;吃到难吃的土壤时,就会焉焉地趴在吴坝酒的肩膀上,似乎想要吴坝酒安慰他。
雷动对于土壤所表达出的欣喜、高兴、哀伤、惊讶等等各种情绪,让吴坝酒很难相信雷动会主动成为肉食主义者。
他面无表情地将紫黑色果实接到手中。
即便雷动说他正在快速成长和死去,但这颗紫黑色果实,无论样子和大小,甚至连毒性还是一如既往。
这次,果实表皮上印刻的人脸纹理再也不能吓唬住他了。
今天的一幕幕出现在吴坝酒的脑海中。
众兽在他面前露出脖子的场面,身体凄惨的异族们,带着猩红叶脉的雷动。
还有那一块香气扑鼻的浓汁肉。
吴坝酒紧握拳头,抬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自踏入部落以来,压抑心中的怒火此刻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无法遏制。
但就算这样,他依然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我已经完成了和你的约定。”
吴坝酒宁愿雷动没有完成约定。
早知道这样,他不会让雷动将根扎进这里。
没错,雷动的确可以将作为根茎的荆棘从土里揪出来,自由移动,但那只限幼年期。
等作为根茎的荆棘全部成熟后,雷动就再也不能轻易移动了。
这也是他在离开前,主动给雷动找一个可以长时间扎根的地方,让他好好长大的原因。
他本来是想让雷动可以在众多守护者之中安稳地长大,绝对不是现在这种长大。
“天快要亮了。”
吴坝酒深深地看了眼雷动的本体。
飞回去的途中,吴坝酒无意识地晃了晃肩膀。
那是雷动喜欢待的地方,现在这地方少了一份重量。
即使吴坝酒手中的种子发出芽,雷动从里面复活,但那还是这个雷动吗?
种子只会有它诞生后的记忆,但雷动拥有的是自他有意识以来到现在的记忆。
现在的雷动再也不可能将荆棘缩成拳头大小的球,待在吴坝酒的肩膀上无忧无虑地玩羽毛了。
回去没多久,隔壁房间的嗷噗噗找来。
部落的白竹屋连房门都没有,代替房门存在的是兽皮。
嗷噗噗没打任何招呼,直接掀起兽皮,走进房间。
他拄着拐杖,维持着伛偻的背,指着外面,问道:
“走?”
转头看了眼嗷噗噗身边的虚影,吴坝酒离开窗台,
“嗯,走。”
当初将嗷噗噗和虚影做对比时,吴坝酒得出了虚影和嗷噗噗只有用多少只腿走路有区别,其他地方都一样的结论。
但现在再看,嗷噗噗已然完全不像虚影。
嗷噗噗全身上下都穿着看起来非常不容易得到的兽皮衣,腰间挂上了非常多的装饰品和武器。
其中就包括了黑刀,弓箭和几个小木筒。
但虚影有什么?连衣服都没有。
他们已经完全不能作为同一部落的兽来比较了。
一人一兽走出白竹屋,外面依然一片黑暗,太阳还没从东面升起。
部落中只有零星几只兽在守夜。
其中就包括正在走近的嗷呜呜。
看到嗷呜呜后,嗷噗噗将脖子上的骨头项链脱下来,戴到嗷呜呜的脖子上。
嗷呜呜不习惯地晃了晃脑袋,皮肤上的皱纹因为纠结而皱了起来,但他最终只在嘴里蹦出三个字,
“嗷噗噗…”
嗷噗噗没有理会嗷呜呜。
他回头看后面吴坝酒,指着不远处的半山腰,再次问道:
“看,太阳?”
吴坝酒沉默地跟在嗷噗噗的身后。
这次嗷噗噗身边没有虚影跟着,也没有嗷呜呜跟着,更没有任何族人跟着。
他独自带领吴坝酒,往半山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