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的天穹,不知何时阴沉沉地压下了一层乌云。
这层乌云,似已然再此挤压许久了。
不过,此刻并无神族有那个闲心观察白玉京的天象。自荒城被魔物潮入侵之后,已然过去了半个月。
短短半个月,荒城遭受了大大小小数十波魔兽潮的袭击,已然沦为荒原的屠宰场。
大荒里的魔物似尽数发了狂,无一不矛头直指向神域边境最为坚固的堡垒,双目血红宛若疯癫,好似收到了大荒深处某种东西的诱惑。
魔物潮一次比一次难以抵抗,也一次比一次等级高。
无定尊在城外锲下的四方巨剑仿佛三界八荒最牢不可破的誓言,灼烫的火焰结界毫不留情地吞没燃烧所有胆敢踏入此境的侵略者。荒城的原野之上终日漂浮着血肉皮毛被烧烤焦黑的焦味,魔兽潮过后留下的尸体,处理都处理不完,就有下一波魔物潮降世。
与此同时,大荒周遭的混沌气息蔓延得越来越快,以至于吞噬了大荒周遭难得能种植作物的土地。混沌气息所过之处万物贫瘠,许多小妖精怪躲闪不及,被混沌气息硬生生扭曲成了魔物。
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彼时还没有人觉得这是神族浩劫的前兆,尽管司命上神那三千多卦死劫已然说明了最后的终局。
大家都说,无定尊是神域的战神,只要他在,荒城绝对不会破。
只要荒城不破,神域的权势就永远不会被动摇。
彼时的白玉京颇有几分末日之下的奢靡委顿之色。许多年长神族已然被万年的纸迷金醉泡软了骨头,依然日日沉沦于洞府的笙歌之中,沉迷在神域的繁华温软难以自拔。甚至有许多神族压根不知道,此刻的荒城面临着怎样的考验。
直到魔物潮接连袭击的第十天,神域血月临空。
诡异深红的圆月笼罩于漆黑天穹之上,无数魔物受其吸引狂啸而来,悍不畏死地撞击在火焰结界表面,忍着火焰吞噬的痛苦,也要在那层法阵之上撕开一道口子。
血月的影响使四方巨剑法阵实力大幅度削减。那一日的魔物潮空前绝后地庞大恐怖,生着獠牙的乌鸦群遮天蔽日好似最迅疾的黑云,死死压住血月下荒城的生命线。
那一日,所有留在荒城的神族,都看到了血月与漆黑魔潮之中,立着一道古魔的身影。
古魔的怀里,抱着一只浑身肌肤赤红的、宛若死婴般的东西。
赤发,红肤,血月。
黑衣的古魔笑吟吟地冲他们弯腰致敬,怀中的死婴像是上了发条的磁带,裂开嘴角嘻嘻地笑着。
那只古魔抱着怀里的死婴,平静地代表整个大荒,向神域正式宣战。
他说,为了吾君刑天的苏醒。
古魔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混沌气息,是无数魔兽与怪物的嚎叫。
那只古魔嘻嘻笑着,说就让神族的浩劫,从他手中开启吧。
作为过往的幻影,姬衔羽平静地漂浮在半空中,望着黑压压布满整座荒原的魔族飞蛾扑火般撞向荒城外的火焰,被燃烧成一坨焦炭,又或者被同族直接践踏得血肉模糊。
透过无边无际的血红色,她看见那只抱着死婴的魔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的容貌,与现世皇帝身边的贰侍臣,如出一辙。
*
大荒的宣战,似乎震惊了整个三界六道。
那血月的那一天,无数势力皆纷纷遭受到了魔族的突袭,就连轩辕坟都不能幸免。
第二日好像有很多人来到了白玉京,小帝女坐在满是金灿灿梧桐的后山,看着天穹之上的飞辇一辆接着一辆地飞过去,心中不安的情绪更重。
不仅是父君和那些上神兄辈,就连她的工作量都与日俱增地多了起来。无数桩魔物袭击的案件雪片似地飞到了白玉京,飞到了帝座之下。
这时,大家好似才恍然大悟。
大荒向三界六道发起的宣战,并非是假。
魔族是真的有心反扑。
随着大荒边境出现的魔物越来越庞大,数量越来越多,魔君刑天这个词也终于传进了姬衔羽的耳朵里。
他们说,魔君刑天是大荒的孕育之子,是最古老的大魔之一。
他们还说,魔君,似乎要自大荒深处觉醒了。
神域派出了许多神族前赴大荒中心,想要一窥所谓魔君觉醒的真相。可能从大荒中心翻回白玉京的神族却寥寥无几。
鲜少几位幸存者脸上染着惊恐的神情,他们说大荒中心不知何时立了巨大的祭坛,祭坛里是血红的、蠕动的、既像死婴又像触手的东西。
无数大魔在祭坛旁边逡巡,像是主人身边最忠诚的卫士,不允许任何陌生人踏足此地。
就连稍微低阶一些的魔族靠近,都会被它们毫不留情地撕碎。
神域内众说纷纭,许多神族开始纷纷做长远打算,从白玉京中挪到了隐蔽的深山老林里。
可更多神族依然对未来抱有极大的自信,他们相信,荒城一定不会破的。
只要有无定尊在。
只要有无定尊在。
小帝女时常听见宫人们饱含期望地如此说着,似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无定尊身上。
作为与帝君征伐四方的强悍战神,大家都相信,无定尊不会让战火焚烧至荒城之外。
小帝女从来不参与这些宫人们的讨论,她只是默默地批阅着手上的公务和信纸。从前线汇报上来看,荒城的防守并不轻松,无定尊与陇春上神无异于神域边境的顶梁柱。
荒城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往外送出那些老弱病残的兵士,最后实际留在荒城内的神族,只有三万人。
三万人。
几次魔物潮来袭时的魔物数量,都比这个数字更大。
随着大荒进攻得越发猛烈和不要命,荒城防守逐渐紧张起来。
更古怪的是,这些天,荒城乃至大荒边缘存留的生物们,都开始做一种奇怪的噩梦。
他们说,经常会梦见一只巨大的眼睛悬挂于天幕之上,凝视着整个四海八荒,目光中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更可怕的是,凡是做过这个梦的存在,无论妖族神族抑或是魔族,都会出现身体崩裂的现象。
先是手腕处裂开无数道缝隙,旋即裂隙遍布全身。
最后,化为无数血肉碎块坍塌消散,彻底死亡,连灵魂都找不到。
而这种情况,在神族,尤其是那些年岁渐长的神族身上,越发常见。
一开始姬衔羽不相信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病症,更不相信一个怪梦就能杀人。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度过,同样的症状,竟然渐渐开始出现在白玉京以及周边地区。
就连姬衔羽自己,都开始梦见一只悬挂于天际上的、巨大的眼瞳。
梦醒后的姬衔羽只感觉浑身剧痛无比,翻开手腕时,只见那白皙皮肤上竟密密麻麻攀上许多裂纹。
漆黑的、痛苦的、细密的裂纹,好似囚困灵魂的细线,象征着必死命运的到来。
她成了白玉京帝宫之内,首个被裂纹缠绕的对象。
姬衔羽忍耐下剧烈的疼痛,把嘴巴闭得极严。彼时荒城战事已然到了紧急关头,帝宫内众人皆忙得焦头烂额,她不能再给众人增添焦虑。
——再后来,姬衔羽觉得,自己很能忍痛的本能,就是从这里开始养成的。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常人无法忍耐的、会被折磨得满地打滚的痛苦被年轻的帝女硬生生忍了下来。帝宫里的人不知何时越来越少,司命上神似乎总是和母后低低地交谈着什么。
白玉京的阴云一天比一天厚重,甚至彻底遮住了阳光。
越来越多的病情与死讯自各处飞来,三界六道惊恐的情绪不可避免。没有人直到这场怪病从何而起,更无人知晓这场怪病该如何治疗。
甚至有的人说,这是三界六道的天罚,是灾难。
神域阴云彻底凝结成形,浓厚漆黑如同夜色般,遮蔽住所有阳光与光亮,几乎令人分不清昼夜。
阴沉黑云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嬉笑着成长着,等待时机成熟之时破土而出。
随着荒城遭受的攻击次数越来越多,帝宫诸神白日里要讨论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而姬衔羽这边,晚间睡觉时常会被剧烈的、抽搐般的痛苦惊醒,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嬉笑声。她听不懂那些声音,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偷偷地笑她,还说她是什么气运之子。
小帝女年纪太轻,忍不住向母亲透露了这些事情。
帝后阿笺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微笑着抚摸她的脑袋,询问她那些声音都说了什么。小帝女歪着头努力地思考,一五一十地把听得懂的话全都告诉了帝后。
帝后安然地冲她露出温软微笑,告诉她:“放心吧,很快就结束了,母亲会处理这些事情的。”
姬衔羽那时便觉得母后说的话好奇怪。什么叫“很快就结束”,什么叫“会处理”。
她本能地信任母后,下意识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用衣袖遮住自己损伤的腕。
那时,姬衔羽还不知道。
这一次见面,是她与母后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