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衔羽璀璨金眸中终于带上了明晃晃的愤怒。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指责、反驳、痛骂。她都没有去做。
银发的帝女望着沉默如同雕像般的国师,轻声开口:“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三界颠覆,人间生灵涂炭,一切腐朽被蔓延至无尽,跟您也没有任何关系吗?”
听见姬衔羽的问话,玉尘眼睛动了动,终于肯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年轻的帝女。
“人间,是观琚热爱的地方。而我不是他。”
灰发的国师漠然道:“更何况,他千年来身处神域却未曾再来见我,徒留我一人在此空守,何尝不是背信弃义之徒?”
“神域的帝女,既然你喜欢赌,我们便再开一场赌局。”
“赌什么?”
“我们赌,谁是最后的赢家,如何?”
姬衔羽眯起眼睛来盯向玉尘,唇瓣微动刚想说话,身后却变故陡生。
那些盘踞于黑暗处的阴影陡然间倾巢而出,好似凝固泥泞一般幻化为无数粘稠藤蔓与手臂,死死按住了姬衔羽的身体,将她胶着在了幽□□笼照不到的昏暗里。
神域的帝女兀然抬头,眼中凶光毕露,抬手本能似地想要回击。
可就在那千分之一秒中,她死死咬紧了后槽牙,硬是把镌刻进本能里的攻击意识给压了下去。
黑影宛若捉到猎物便死不撒手的执拗野狗,漆黑利齿狠狠咬住了她的臂膀乃至大腿,强行拖慢了她的行动。
这一霎那太过迅疾,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现,是姬衔羽自己放弃了逃脱的机会。
沸腾神力自血脉中翻涌不息,整个观星阁都在怒气磅礴中颤抖宛若地震。
贰的眼底闪过欣赏与忌惮交错的神情。
他从袖中猛然间扯出一面掌心大的怀表,当头朝姬衔羽罩了过去——
湛蓝色数据流于时间空间之间流淌而出,带着干扰世界秩序的混沌力量,只一个呼吸的瞬间便照亮了整个昏暗正厅。姬衔羽金瞳下意识缩起,瞳孔中倒映出那陌生的数据符文波动。
莹蓝光芒汩汩流淌,无数构造世界的基础呈现于她眼前。
——仿佛被抽走了全部意识,被漆黑阴影围困住的雪鸟脱力似地垂下头颅。
粘稠肮脏暗流涌动,银发的帝女身体歪斜,骤然昏倒在囚笼内。
雪白衣角倾泻般落在冰冷地面,璀璨灿烂的眼眸紧闭。即便是失去意识与灵魂,她依旧蹙着眉,仿佛在做一场不甚美好的噩梦,纤细手指攥紧入掌心。
“咔擦。”
怀表盖子自动掀开,内里表盘指针开始逆时针转动,齿轮运转声微弱却不绝于耳。
这也就证明,主系统提供给贰的珍贵道具,成功运转了。
“......真是不容易。”
贰口中啧啧两声,指腹细细摩挲怀表光滑的内壁,不知是在得意还是在惋惜:“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用了我最大的底牌之一......好几百积分兑换的呢。”
“那是什么?”玉尘淡淡扫过他掌心的不知名金属物件,“晷?”
“这个啊,我们都叫它‘往日之钟’。”
贰指尖轻巧把玩着那只怀表,面上露出些愉悦的神情:“它会把人的灵魂带回漫长无尽的往日,丢进难以挣脱的过往之河中。被它捕获的生灵,我还没见过有逃出来的。”
“不过嘛,咱们对上的毕竟是神域帝女,结局如何还未可说......”
“走都走到这步了,大家各凭本事,你可别怪我下手太狠。”
说到这儿,贰抬眼看了看玉尘面无表情的脸,轻轻嗤笑一声:“若非以过去为束缚,又怎么能困住她呢?”
国师不置可否。
不,甚至可以说,他连半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贰。
“走吧,”玉尘语气漠然冷郁,“该办说好的事了。”
*
与此同时。
神域,白玉京。
谨遵帝女之命,贺脉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梧桐宫内。
空侯有神域帝女的特赦,亦可出入帝女寝宫。他亲手将贺脉接下飞辇,又陪同朱红洗碧将其安置好。
卧房很大,透过垂下的纱幔缝隙,看得见梧桐宫后山的重叠暗影。
黑夜里的梧桐宫不似白日那般温馨美丽,反而带了帝族般的威严与凛冽。夜幕之上是无数清晰分明的星图,宛若珠宝般煜煜生辉。
这些星辰倒影亦有仙官掌管,顺应时序更迭而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域,的确是最适合观星的地点。
朱红忙碌得满梧桐宫乱跑,把那些小动物全叫了起来,又熬药又布置宫内设施。洗碧扶了扶额,在帮忙之前,还似有些无奈地对空侯神君行了个礼:“暂且请神君看顾贺脉阁下一息,我处理完他事,便立刻赶回来。”
“好。”
洗碧抽身离开,梧桐宫内悬着的金珠帘子叮咚碰撞乱响。
空侯神君独自立在辉煌的宫内,极轻微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不知为何,自从见过贺脉后,他心中总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就好像,就好像在很久之前曾经见过这张脸,只是他记不得了。
成神后,空侯的确遗忘了许多前尘。那些成神之前的过往回忆,乃至自己所源所往,皆化为过眼云烟。
千年来他从未因此感觉苦恼,可今日莫名其妙腾升而起的情绪,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自己同贺脉上神,有过接触吗?
想到这里,他眉眼微暗,回头看向本该昏睡于榻中的瘦削男子。
这一回头,空侯便对上了一双浅色的眸子。
贺脉上神有一双颜色浅淡如松枝的眸,清澈得能望见底,不掺杂任何杂质。
不知何时,他醒了。
甚至,已经躺在那里看他很久了。
与其对视的霎那间,空侯心底闪电般掠过一丝惊诧与悚然。
他骤然意识到,那不是双应当属于傻子,属于智力欠缺者的眼睛。
那双眼眸中极尽清明,仿佛能把他里里外外的一切都剖析竭尽,带着近乎怜悯的悲哀。
大抵是贺脉神智尽失太久了,世人都快遗忘他也曾位列上神之中。
替万世祈福,替三界渡劫。与扶疏的神位相反,他的职责是“消灾”。
空侯本能向后倒退数步,随后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了贺脉的榻前:“上神,您醒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
贺脉很缓慢地抬起布满湛蓝裂纹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呼出一口沉郁的气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闭着眼睛,声音喑哑。
只这一句,却把空侯神君问得怔愣。
“我......?”空侯只感觉有许多事情好似逐渐脱离掌控,心中莫名升腾起不安感,“我名空侯,谨遵帝女殿下旨意前来,负责您的的转移......”
冥冥之中,他隐约感觉到,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至少,这并不是贺脉,想要的答案。
“空侯,”贺脉微微掀起眼来,再度看向了他,半晌才似明悟了什么般,“原来如此......”
“上神,梧桐宫内正在准备汤药膳食,请您暂且稍等片刻,”空侯定了定心神,语气尽可能地放温和些,“我现在去寻帝女殿下的亲侍,如若您有什么需求......”
“亲侍?”贺脉费力地深呼吸几下,仔细整理这些年混沌迷乱记忆,声音也透着沙哑的虚弱,“衔羽......小殿下她,不在神域?”
“是,殿下受故人之托,下界去办些事,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上神瞳孔微缩。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仿佛挣扎着想要做什么,最后却只脱力似地躺倒在榻上。
“怪不得......世界意志来了,”贺脉眼眸黯淡下来,下意识伸手抚上自己腕间裂缝,“原来是祂要回来了......怪不得。”
“你说,你叫空侯,对吧?”
空侯神君望向那双仿佛蕴含无尽痛楚的眼眸,仿佛从中窥见了饱受折磨的、千年的魂灵。
他听见贺脉轻声问道:“你喜欢姬衔羽?”
心跳骤然间加速宛如鼓点,神君的手在身侧本能攥紧。
看见对方的反应,贺脉轻笑起来,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果你真的想,真的想为她好的话。离她远点,越远越好。”
贺脉的身体还是很虚弱,说一句话要喘息片刻,才能接着开口。
“趁所有未来还未曾咬到脚底下——趁现在,你还是你自己。”
“再晚一点,就要来不及了。”
“......”
胸膛中心脏跃动速度太快,仿佛无数击重锤砸在他心口,牵扯起诡异的紧张与震惊。
空侯蹙起眉,只感觉太阳穴处忽然开始隐约地疼。
“抱歉,”慌乱之中,某种恐惧促使着他转身逃窜似地走向宫门,只回眸匆匆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上神。”
“您好好休息,我这就叫人前来为您诊治。”
说着,空侯伸手撩开金珠帘幕,近乎是忙乱地逃进了梧桐宫的夜色里。
宫门帘幕碰撞轻响,倒映出无数破碎辉光。
神域暂时的辽阔安宁仿佛平静潭水,无人知晓处命运丝线遁入无尽虚空,向下蔓延。
金铃声阵阵入耳,仿佛自千年前回忆中而来。
此时的冥府,一如过往千年般静谧孤寂,甚至没有半点生灵气息可言。
唯有彼岸花从艳丽到近乎要滴下血来,漫长延伸如轮回的冥川黄泉涌动不息。远处,冰冷如雪山至巅般偌大而华美的冥殿之中,无数面镜像铸就生灵无法踏足的正殿。
戴笑脸面具的男子好似醉了酒,无力歪倒在冰冷坚硬的镜面地板上,周身深色丝绸衣物散开,唯有苍白腕上那镣铐般鲜明的饰物散发着微弱光芒,时刻提醒着他此时的身份。
冥府的君主,冥府的囚徒。
没有名字,没有未来,没有过往。不可透露,不可述说。
不可,被人知晓。
“嘻,嘻嘻......”
冥君在冰冷地面上摊开手脚,面具下发出癫狂般的笑声来,好似走投无路的绝望的旅人。
“司命......无定尊......你们是不是又要回来了......”
“阿姐......阿姐,我好想你......”
说到最后,他喉口似有哽咽之音,仿佛被泪痕堵住,再听不清。
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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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