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茶馆,可两人并未立即回东宫。
姬衔羽任程异又四处逛玩了一圈,买了些吃食趣物,随后又陪着他回到了听书的勾栏瓦舍。
两人在二楼包了间雅致的小隔间,专门来听说书的讲故事。
就这么一听,愣是听了两个多时辰。
说起来,程异有听书这个爱好,那纯粹是因为古代社会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点不了外卖。
这对一个现代大学生来说是何等悲痛的酷刑。
再放眼看去,当下纨绔子弟的游玩项目,大致可以归类为吃喝女票赌,太子殿下还都不喜欢。
唯一能让他找回昔日乐趣的,就是听有声小说......啊不,听书了。
这一下午,两人的时间就硬生生消耗在了包厢听书内。姬衔羽难得没管他,只垂眸时不时喝口茶,听那说书人口若悬河从山海经列传讲到当今皇室小八卦。
对,也说到了东宫。
说书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演绎了一遍近期京中耳熟能详的故事——太子拜佛途中对神秘白衣女子一见钟情,二话不说把人强带回宫开启了一段虐恋情深。听得底下百姓无不兴致高昂,挥舞手臂高声喝彩。
程异在楼上嗑瓜子,听这段故事时全程不敢回头看姬衔羽,心虚得腿都软了。
姬衔羽倒没什么反应,甚至听得还挺有兴趣。
待到暮色逐渐自西方天幕中弥漫开来,四周灯笼点亮,说书人台下的听众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台上那说书人讲完最后一段故事,拍响惊堂木时,整个二楼就只剩下姬衔羽同程异两人了。
那清脆响声在瓦舍间传过来又传过去,在暮色中竟透出几分萧索。
瓦舍外响起沸腾的人声,此时京城中该是掌灯归家的时候。
到了这时,姬衔羽才领着程异下了楼。
台下人影早已寥寥无几,台上那说书人也点了灯,开始叮叮咣咣收拾东西。
听见下楼的声响,说书人抬起头,却见一道雪白身影竟朝他直直地走来。
那说书人摸着下巴看了她几秒,忽然咧嘴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呢,竟是你。”
姬衔羽淡淡道:“许久不见了,老前辈。”
她抬眸打量瘦削的说书人,轻而易举从他那灰扑扑的外衣底下看见通黄颜色,是道袍的色。
“我还以为你只会算卦看相,想不到前辈说书也如此熟稔,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说书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似很自豪:“那当然!我可是江湖百晓生!天底下有什么事我不会?”
程异:“......”
程异小心翼翼靠近了姬衔羽,低声问:“你......你真认识这人?我怎么感觉这人精神不太正常呢?”
这都算他说得委婉了。
不仔细看这说书人还好,一仔细看,但见对方瘦削好似竹竿,眼瞳浑浊,身上还套了两层外袍。一层灰外袍用来说书,底下还有个算命先生专用明黄道袍,估计是有什么副业。
比起正常人,倒更像个老疯子。
程异的声音很低,但也不知道那老疯子耳朵有多灵,竟一扭头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对方的眼神很诡异,又混沌又锋利,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意味,吓得程异差点蹦起来。
他往姬衔羽身后躲了躲,却见说书的定定看他几秒,旋即咧嘴一笑:“哟,我当是谁呢,好稀奇的玩意儿。”
“小朋友,我看呐,你近日可要有血光之灾了。”
“......你看!”程异往姬衔羽身后缩得更紧点,小声叨叨,“你看你看他!”
姬衔羽:“没关系,他疯你傻,都差不多。”
程异:“......嘶,你这人怎么这样。”
“自锦州城一别后,竟还能在此看见您,”姬衔羽转过头,平静地冲说书人拱了拱手,“当真也巧。”
“确实巧,我就换个地方糊口谋生,每次都能同你碰上。要不是我知道自己什么样,说不定还得怀疑你暗恋我呢!”说书人再度仰头哈哈大笑,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可惜,这玩笑并没有被对方接下。
“您前脚刚走,锦州城后脚便大乱,知府坠亡,”姬衔羽语速很慢很清晰,声音里像是包含着点别的东西,“如今您又来了京城......倒也方便我再问询您些事情。”
“价钱,还是十两银子,对吧?”
“我草?”
程异一听价格惊得头顶呆毛都立起,当即就要冲出姬衔羽身后同对方理论:“十两银子?这老头抢钱吧?不对,不对,这是诈骗!这绝对是诈骗!姬衔羽你听我说......”
可怜的小太子殿下还没发表自己的意见,就被神域帝女无情地伸手塞到了身后。
那老疯子倒是利落,不知何时早已脱了外边那层灰袍子,露出本来那件道袍。
他揣着手,笑呵呵地看着程异徒劳扑腾了半天,最后只能用眼睛使劲瞪他的可怜模样。仔细看去,就能看清这说书的眼里还有几分得意。
“当然!十两银子,童叟无欺!什么问题都能回答你!”
“骗子!!这是诈骗......”
在太子殿下声嘶力竭的背景音之下,姬衔羽利落摸口袋交了钱。
十两白花花的银子,看得程异眼珠子都痛。
再看那老疯子好似很满意的模样,伸手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把它揣进了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姑娘,说吧,这一次你又想问什么?”
“......”
姬衔羽并不急于发问,反而往前走了几步,贴近了对方的耳朵。
昏暗灯光下,程异只能看见她那两瓣颜色寡淡的唇微微一动,似吐出一句问话来。
他听不清是什么,只能看见那老疯子面上神色似一顿,旋即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这孩子,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说书的,不,现在应该说算命的嘿嘿一笑,把手揣进袖子里,后退几步跟姬衔羽拉开了距离。
“我从一开始,就跟你们说过了啊。”
“......”
程异此时终于忍不下去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几步冲到了姬衔羽的身边,义愤填膺地指着那算命的:“你看!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是个骗钱的,你还不信!”
“从咱们过来到现在,他说过几句话?不就是自吹自擂,然后说我有什么血光之灾吗!”
昏暗灯火之下,他看见姬衔羽眉眼中带着些古怪神情,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了自己。
那璀璨金眸中似闪动着隐隐约约的诧异与顿悟,程异看不太懂。
“血光之灾。”
无缘无故被封锁的皇城,被封禁的东宫,被私下流传的太子艳事。
周遭增多的暗卫,皇上莫名其妙的关注,还有提前出阁替圣上治病的国师。
其下种种仿佛一条绵延不绝的、暗藏杀机的线,在此刻被昏暗灯火凝练成一团,坦露出最为脆弱的环节。
就好像一切纷争与变革的命运,终于在这一霎那,被姬衔羽抽出了起始的线头。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血光,之灾。”
*
与此同时。
昏暗天幕中有白金颜色拖曳着长长光纹,划过荒原边境之上的惨淡瘴气,越过阴冷晦暗的重叠山峦。
从神域白玉京来的飞辇,已然停在了荒城的城门前。
这是空侯神君第一次来到荒城——来到这座神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位仅次于深渊禁牢的死城。
千年前,这里曾有数万神族死于魔君苏醒而引发的魔潮。
就连昔日赫赫有名的无定尊与陇春上神,也曾双双战死于此城。
那翻卷的尘土与寸草不生的原野之下,流淌的是未曾干涸的淋漓鲜血。
神域诸神对此地避而远之,仙族更是不敢踏足这般危险之处。千年来,唯有重明上神及其故友镇守于此,未曾有失。
诸神们偶然聊起皇族秘辛时,也曾提起过这桩事。
他们说,重明上神是在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故友死时,他未在旁边的愧疚。
千年过往不可追,真相被埋进比荒原还暗沉的黑夜里。
空侯神君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了跟在姬衔羽身边的机会,亦有了前赴荒城的机会。
很显然,帝君生前对荒城相当看重,甚至允许荒城里那座规模略逊于帝宫的殿宇存在——要知道,神域内等级分明划分森严,除白玉京及荒城外,再无第二处能看见宫殿规模的建筑。
而此时,这座殿宇内亮着明亮的灯火,在荒城的黑夜中显得尤为清晰。
在古老的深黑殿宇里,年轻的神君第一次见到了帝女昔日的挚友与兄长们。
深金色眸子的重明上神,与素衣洁净宛若书生般的观雪客。
这两人身旁还跟了个年轻的红发妖族,瞧着有点像轩辕坟里的族人。
正殿大厅内赫赫的神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似要把他肺中的空气都一点点抽空,极致的压迫力当头撼下。好在空侯神君平日里也算习惯了白玉京自带的威压,面对上神的威胁尚能勉强应对。
他礼数周全,冲一旁的重明上神深深一礼:“上神。”
听见这年轻的后辈问好,重明上神冷冷抬起眼眸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从白玉京而来、细皮嫩肉的神君。
“你便是......小殿下身旁新升上来的助力?近日由洗碧朱红协助,统管白玉京?”
空侯笑了笑,语气不卑不亢:“正是。”
“......”
重明上神侧了眼神不说话,倒是观雪客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柔和地接过话头:“外界传言果然不错。你同扶疏,确有那么几分相似。”
“怪不得小殿下如此看重你。同他相像,也算是你的福气。”
幻象篇三章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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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