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姬衔羽所料。
刚传完晚膳,皇宫那边就传来了圣上旨意,叫程异明日去内殿请安。
虽然早有提醒,但程异还是不免紧张,干笑着亲自送姬衔羽回后院。
见人家进屋了又不好打扰,在后院花园里漫无目的团团乱转了几圈,一边转还一边给自己打气。
姬衔羽:“......”
姬衔羽倚靠在窗前,面无表情地问他:“你是要别人哄你睡吗?”
这句话出口,那明晃晃地就是准备赶人了。
神域的帝女实在太让人有安全感,以至于程异离了她总感觉自己要被妖魔暗杀。听见姬衔羽不耐烦的声音,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蹭走,回了住处还叫人把整个院子的灯火全点燃了。
帝女拄着下巴靠在窗户旁边,看着程异恋恋不舍的身影远去。
身后忽有一双有力冰冷的手臂伸过来,无声无息,直接将她按进了怀里。
“你就这么喜欢这些小东西?”
“宿无忧也是,这小太子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怎么每次都能博得你的青睐?”
扶疏冰凉的唇就贴在她耳垂上,声音好哑,语气略带不悦:“你不是说,不喜欢年下吗?”
“你连他们都要酸?”
姬衔羽也不避,只懒散地向后靠在他的怀抱里,语气似笑非笑:“小狐狸是你的后辈,这太子殿下又是雪客的赓续者......我多关照一下,总是不会错的。”
“倒是你,怎么总吓唬人家?”
“我讨厌外来者。”
扶疏冷哼两声,语气又是委屈又是任性,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垂算作惩罚:“我也讨厌你的注意力落到他人身上......小羽说好最喜欢我的。”
“嗯,不曾喜欢别人,只喜欢你。”
短短数日,姬衔羽已然熟练掌握了给大魔顺毛的最佳姿势,轻飘飘地几句便将他哄得愉悦。
大魔把下巴轻轻搭在姬衔羽纤弱的肩膀上,像是恐惧被遗弃的兽类,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声。
两人半晌没说话。
灯火被翻卷的漆黑触手熄灭,暗影之中扶疏将她垂下的银色长发绕在指间,好似亦佩了一只银色戒指。
“明日你去皇宫之内,我不能帮你。”
姬衔羽感觉到冰冷的大魔轻轻地吻她发丝,声音低沉嘶哑:“皇宫里有大荒的魔,亦有刑天留下的魔种。它们能感应到刑天的召唤。离这些存在越近,我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强烈。”
“为此,我会将自身隔绝于黑玉扳指之内休眠,尽量抵销掉它的波动。”
“大荒的魔,刑天留下的魔种......”
姬衔羽低声喃喃重复,垂下眼眸里是暗色的流光,辨不清神情。
也就是说,宫内不仅有妖魔,还有外来的任务者。
鱼龙混杂,情况确比姬衔羽想象得更复杂。
“我会留一抹分神在你身上,如若遭遇危难,便大声唤我的名字,”扶疏轻声嘱咐,“我一定会来助你。”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姬衔羽闻言,蹙起的眉好似松懈了几分。
她呼出一口气,仰起头,去看自己身后吐息冰冷的大魔,眼神情不自禁地柔和了几分。
“我已经三千岁了,何须他人再来为我筹谋?”
银发的帝女翻身抚上他的额角,定定望向那双血红色的眸,轻声道:“扶疏哥,还是喜欢把我当小孩子看。”
扶疏牵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微笑起来,不说话。
他被封印的时候,帝女尚且堪堪成年,可不是个孩子吗。
“不必担心,我既然带你来此,定会有用到你的时候。”
漆黑幽微之中,姬衔羽伏在他臂膀之上,垂着雪白眼睫,轻声道:“若遭遇不测,我便寻好退路,放你出来。”
“届时,扶疏哥只管做我的刀,尽情屠戮就是。”
说这话时,银发的帝女神色平静,好似只在说件不相干的小事。
唯有话语内凛冽寒意不需揣测便扑面而来,带着上位者无常的决意。
黑夜之下杀机暗涌,无形蛛网借夜色铺开,放眼便笼罩整座皇城。
只等猎物踏足,似乎就能掀起万丈风云。
*
第二日天光刚蒙蒙亮时,姬衔羽便已身处正厅了。
衣着整齐得体,连喝茶时的礼仪都完美得无可挑剔,贵气迫人。
周遭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愣是没从她身上找到半点错处。
早有内侍匆匆入太子寝殿,把程异给叫了起来。
太子殿下本来还困得迷迷糊糊恨不得死在床榻上,一听见姬衔羽就等在外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打理好了自己,转头就跑了出去。
刚到正厅门口,程异便看见那道淡漠的影子飘忽在满庭苦涩的茶香里,像是随时都会融化消解。
姬衔羽头都懒得抬,还没等程异靠近,一句冷冷的音已然丢到了他耳畔:“进去,重换件衣服。”
“重换?”
程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间华衣,小声反驳道:“这件衣物的布料还是父皇赏给我的,典雅端庄,不是挺得体的吗?换什么?”
“......”
姬衔羽抬眼斜睨着他,淡淡的眼里看不出喜乐:“颜色太艳,样式太花哨。”
“今日你是去给你父皇打安心针,不是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越低调,越不惹眼,就越是让他满意。”
“这般张扬的服饰......你有几条命够自己糟蹋?”
“还是你觉得你运气足够好,跟你父皇也足够亲近,”帝女轻轻慢慢地、平静地问,“在妖魔横行情况复杂的朝廷里,能明哲保身?”
“......”
程异听出了姬衔羽的言外之意,尴尬地挠了挠脸,信服地点头。
他回去换了套朴素衣物,又把腰间脖颈间佩的饰品取下,这才叫人备车准备前赴内殿。
正如两人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姬衔羽用神力做了伪装,光明正大地跟他上了马车。
在旁人看来,程异身边只不过是带了个贴身侍女,并无异样。
马车轱辘辘驶过戒备森严的皇城,清晨时阳光被高大砖红的围墙遮住,透不过那些狭长阴冷的小道。
姬衔羽侧目看向马车窗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东宫内外的侍卫似乎增加了许多。
那些侍卫的铁甲上并未镌刻东宫太子的徽记,显然并非程异手下的势力。
......是皇上派过来的人。
这些陌生的侍卫数量远远超过了东宫内的侍从,神色漠然地把守在皇城的每条要道上,出入口及暗道的守卫尤其森严,比昨日简直还要离谱许多。
姬衔羽放下车窗的帘幕,抿紧了唇,却并未多说什么。
程异仅是一个“带陌生女子回宫”这般平常的举动,竟让皇城内的圣上如此紧张?
甚至不惜从皇宫内调取人马,悄无声息地在东宫设下重重监视?
为什么?
为一个被架空权力的太子,缘何这般大费周章?
姬衔羽直觉这座皇城内,应当还有更多秘密,只是现在还不明晰。
在刨出那些被埋葬的阴私之前,她绝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银发的帝女不说话,程异因为紧张就更说不出什么话了。
两人怀揣着不同心思,沉默地坐在颠簸马车之内,望着东方的天光渐渐明媚旺盛起来,阳光落到了这座代表人间至尊权力的皇宫之上。
宫禁大门敞开,程异率先走下了马车,姬衔羽作为“侍女”自然也要下车,亦步亦趋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侍从传来圣上的旨意,要程异直接进内殿便可。
皇帝的内殿前汉白玉的台阶极高,威严又空洞,透着被掏空的奢靡感。
踏足那恢弘精美的内殿之时,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本应该安神的气息,嗅起来却带着奇怪的余韵,缭绕在内殿空旷奢靡的布置之内,让人隐感不安。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内殿,后面厚重的殿门被侍从合力关拢,发出相当清楚的“砰”声,隔绝了那诡异香气后最后一抹明媚的天光。
内殿里四处都悬着柔顺光滑的帘幕,长明的烛火搁在旁边。明明是大白天,殿内却还是如此昏暗。
昏暗得只能靠那盏盏优美的灯火,才能透出几分人气儿。
殿上的软榻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男音:“异儿。”
程异的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他顺从地跪下行了个大礼,这才敢慢慢抬起头,竭力掩盖声音里的些微颤抖:“父皇......”
也就是这么一抬头,两人才同时看清,内殿床榻旁的檀木椅上,还有另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
那影子沉默寂寥,好似雪峰上荒废的古庙,被风霜压垮的枯松,与周遭奢靡美丽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就好像,就好像一道能吞噬活人气的坟墓,把周遭的温暖都给透得冰寒。
程异藏在衣袖下的手骤然捏紧成拳,甚至没敢站起来。
他瞳孔有了一瞬间的微缩,几秒后才扯了扯嘴角,跪伏在地,再次行了个礼。
“国师阁下......”
当朝的国师。
姬衔羽心中一突,隐藏在重重伪装术法下的脸抬起,看向了那道寂寥孤冷的影子。
更令她诧异的是,就在她抬头之时,那张分明年轻无比,却如此漠然沧桑的容颜些微一侧,竟然也向她这边转来。
两道眸子同时撞到了一起,立在床榻旁的国师眼底似有某些东西流转而过。
他眯了眯眼,手腕上褪色的红绳铜珠如此鲜明。
鲜明得就好像是国师身上,最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