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中,姬衔羽竟是最先开口的。
“扶疏他有事,暂时回不来,”帝女端着酒杯,语气难得地柔和,像在哄孩子,“不必担心他。”
“贺脉哥,我都这么大了,哪还有人欺负我啊。”
贺脉抱着空酒坛子,迷茫地望着她:“是吗?他有事?”
“对,等他回来了,我让他亲自陪贺脉哥喝酒,好不好?”
听了这句话,贺脉这才眼睛一亮,乐呵呵地说:“好!”
他伸手指那几坛子空酒缸:“那我也要喝这种酒!”
“嗤。”
重明歪倒在宽大的木椅上,用手掌遮着眼睛,脚下的酒坛骨碌碌到处乱滚,差点滚进篝火里。
听见贺脉的话,他大声冷笑:“就你那个一杯倒的酒量,连观雪客都喝不过!”
“那是以前!”
贺脉不服气地挺直腰板,指指点点道:“人都是会变的!我怎么就不能喝了!陇春前辈前些天还说我有进步多啦!”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有来有回,观雪客在旁边笑着看,也没管。
宿无忧歪着头看两位上神吵架拌嘴,忽然觉得,原来神族也没有那么传说中的那般高高在上啊。
这场篝火与烤肉的小聚会开了很久,气氛正热时,重明干脆以魔兽脊骨为槌敲击木面,唱起歌来。
他唱,观雪客就在旁边微笑着和声,歌声在黑暗里飘得好远,好像比火焰还灼烫。
大家一直闹到快日出的时候。
贺脉最先撑不住,抱着衣衫上的毛领子先睡着了。重明嘴上嫌弃着这货酒量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劲,却还是伸手把他扛起来,往主殿后边走去。
彼时东方远处的漆黑山峦尽头似有玫瑰色黎明迸冒而出,昭示着宿无忧在荒城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即将结束。闹了一个晚上,小狐狸也困得东倒西歪,连打哈欠。
姬衔羽见状,便同观先生商量:“二公子年纪轻,不如先把他送到主殿后的卧房歇息。”
一听这话,宿无忧立马就清醒了一大半。
“歇息?”他惑然不解地看了看观雪客,又看向姬衔羽,“咱们不回去了?”
“我回去,你不回去。”
姬衔羽垂着眼眸不去看他,只淡淡地说:“你留在这里。”
“?”
宿无忧彼时还以为姬衔羽在开玩笑,还挠着下巴震惊道:“那个贺脉喜欢我,你就要把我送给他当毛茸茸抱枕!!你好狠的心啊!”
姬衔羽放下酒杯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宿无忧霎那间浑身如坠冰窟。
那不是开玩笑的眼神。
小狐狸霍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姬衔羽,伸手指了指自己,张口结舌:“你......你什么意思?”
“你真的要把我留到这里?留到这周围不是荒山野岭就是魔物成群的边境?开什么玩笑!”
“我不曾同你玩笑。”
“唯有置身险境危局,才能促使你迅速成长,”姬衔羽慢慢地、很郑重地说,“观先生千年前曾教习我礼义廉耻,助我登临帝位。他会是教你接手轩辕坟的不二人选。你要待他尊敬,视他为前辈,知道么?”
“至于安全问题,这座城里有重明护你,比白玉京还更安全几分。”
“你只管留到这里,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你疯了?!这里是大荒边境!”
宿无忧金碧色竖瞳分明颤抖着,环顾四周,除了漆黑连绵的山峦与浓重弥漫着的瘴气,他再看不到其他。
呼啸的冰冷的风灌进袖口里,带着战争后残余的血腥气,劈头盖脸刮得人脸都生疼。
寂静,恶劣,简陋。
那个锦州城的夜里,绿瞳魔族望向他时极度阴冷的气息仿佛再次漫过全部感官,被蜜糖浸泡的小狐狸听闻魔物的名号都会下意识心惊胆战,放他在群魔环伺的神族边境,那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更何况,这里真真切切发生过无数场惨烈战争。
那么多比他强大无数倍的神族都在此陨落,足以证明此方荒城究竟有多么凶险。
现在,姬衔羽竟然要把他送到这儿来。
“为什么?”
宿无忧望着姬衔羽侧脸那精致美丽的线条,发出惶惑的疑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姬衔羽冷冷地说,“这是命令。”
“狗屁的命令!!”
宿无忧一下子就爆发了。
自锦州城初遇之后,他积压在心底的全部疑问与不满,困惑与痛苦,好似被点燃了引线的炸弹,面对着姬衔羽表现出的冷漠与平静,霎那间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
“我就是想做个游山玩水的、无忧无虑的普通人,我有什么错!是你们一直要逼我继承轩辕坟,一直要逼我......逼我成为扶疏那样的人!我就是做不了他啊!!为什么要逼我!”
“说我纨绔也好,说我废物也罢,我都无所谓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说着,宿无忧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姬衔羽:“我要回轩辕坟,送我回去。”
“不可能。”
“我要回轩辕坟!”
“不可能,”姬衔羽冷静地、平淡地驳回了他歇斯底里的要求,“在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之前,我不会送你回去。”
“......”
宿无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
他好似下定义一般,一字一顿道:“你是个怪物。他们说的对,你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姬衔羽没说话,荒原的风太大了。
她左掌的掌心,婚约契再度滚烫地发起红光来,帝女不得不伸手将掌心遮掩住。
篝火渐渐地熄了,观雪客在一旁喝茶,慢悠悠把一壶茶喝到底,见两人都不说话了,方才慢慢地站起来。
“二公子,跟我走吧,”他笑微微地说,仿佛压根没听见两人之间的争辩,“后殿便备有卧房被褥,居处杂物。其他事情,待明日再商议。”
宿无忧站在原地没动,执拗地盯着姬衔羽的脸,好似要用目光在她脸上钻出个洞来。
姬衔羽平静坐在昏沉的黑暗里,那身本该不染纤尘的雪白羽衣沾了荒城的风尘与泥土,显得没有那么干净了。
她没去看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坛子里剩的最后一点酒。
喝了一晚上,她好似终于有了些醉意,脸上染了不自然的红,唇色也比以往艳了一些。
只是那双眼眸却太漠然,分明是神域里最年轻的帝女,却比那些古神还要沉稳。
见宿无忧不肯动弹,她撂下杯子,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
宿无忧气得跺脚,大声地冷笑了一声,赌气转身就往后殿的方向走了。
观雪客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着阴影中的姬衔羽,笑道:“马上要黎明了,露水寒意重,小殿下也快回去吧。”
“嗯。”
姬衔羽喝掉杯中的最后一点酒,整理衣袍起身。
夜幕中,她的姿态依旧饱含着帝族的傲慢与优雅,又或者说,这种礼仪已然刻入了她的骨头里,就好像那下意识的遮蔽与冷漠,成了一位合格的帝女必需的要素。
在千年前饱含硝烟的风中,观雪客微微侧过脸去。
他用余光看到,姬衔羽......或者说姬衔羽的分身,在那阵冰冷的风中,消解得无影无踪。
......
与此同时。
白玉京外,都广山。
都广山称得上神域最高的山峦,白玉京的祭坛就设在都广山上。
那里的至高之巅,生长着一棵高有百仞的通天巨树。
建木。
帝后简是建木的魂灵所化,生来便有沟通天地之威能。
千年前神族浩劫将至,帝后甘愿燃烧魂灵,死后化身巨木,立于神域之巅支撑三界规则。此后,帝君在此处设立了祭坛,既是为巩固此地规则之力,也是为了怀念爱妻。
彼时黎明自东方天穹处缓慢吞没漆黑的星子,玫瑰色与乳白色交融的光扩张蔓延。
巨树上某片叶子凝聚起清澈露珠,随微风晃动间轻飘飘地坠落下来,砸在玉石铸就的冰冷祭坛之上。
好似触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制,祭坛前跪着的人影微微一晃。
银发的帝女雪白睫羽微微颤动,眼尾霎那间染上绯色,仿佛醉酒,又仿佛哀泣。
姬衔羽睁开眼,望着诸神皆感叹崇拜的建木,望着她母亲死后的尸体,喉头滚动了几下,发不出声音。
树叶晃动时沙沙作响,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捷的脚步声。
浓郁的魔息应声而来,染得周遭草木都有些黯然失色。
“你说来看我,又不来。”
沙哑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过来,带着些甜腻亲昵的调子,也不知是嗔怪是委屈还是撒娇。
他似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幽幽,如泣如诉。
“不仅不来,你还跟重明他们去喝酒,还跟轩辕坟的狐狸吵架......”
“好心肝儿,你玩得好开心啊。”
大魔的恢复速度很快,短短一天时间,竟俨然一副神智尽回的模样,说话也比之前流畅上许多。
只是他短短几句拈酸带醋,姬衔羽觉得正常智力的人应该说不出这种话。
扶疏身上寄生的不愧是魔君,纵然是在神力浓厚的祭坛之处,尚能以分身自由行事。
见姬衔羽不说话,他便又上前了几步,冰冷魔息化作粘腻触手欲要纠缠姬衔羽银白漂亮的长发,又被扶疏咬咬牙强行将**压抑了下去。
“为什么不同我聊天,小羽?”
“我不曾同你喝酒......你也生气了吗?”
血红的眼底漫上浓重情.欲,扶疏宛如丛林中狩猎的怪物般缓慢靠近姬衔羽,竖瞳因激动与矛盾而反复缩起又放大,看着就精神状态不太好。
“好心肝,你身上有酒香......好甜啊。我也有千年,未曾嗅过酒香了......”
“扶疏。”
姬衔羽依旧背对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在平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
半晌,她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是不是很喜欢在这种充满挑战性的地点出现?我的卧房也就罢了,连神族的祭坛你都敢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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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都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