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脆,余音绕梁。
好听,好听就是好头。
此声与说书先生手中惊堂木的作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霎那间空荡大厅内一片寂静,无论是刚刚还叽叽喳喳围着姬衔羽乱转的青年、瞳孔地震的宿无忧、环抱双臂面无表情的姬衔羽,还是被重击头颅的重明上神本人,都在那一秒钟闭上了嘴巴。
寂静之中,宿无忧看着观先生笑微微地转过身来,歉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抱歉,我早就跟重明嘱咐过不要吓到你,他还是没听。”
“没有受伤吧,二公子?”
宿无忧瞳孔地震得更剧烈了,张开双唇呆愣愣地看着那张充满亲和力的脸,半晌才蹦出一个大惑不解的单音:“......啊?”
观雪客:“......”
观雪客转过头,充满不赞同地瞪着重明:“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这样吓人迟早会把晚辈吓傻的。”
宿无忧:“??”
小狐狸木呆呆地转头看向重明上神,被痛击脑瓜子的堂堂重明上神嘴唇颤抖,眼神中流露出了一分凄凉两分委屈和七分不可思议:“你打我!”
“你竟然为了外人打我!”
宿无忧:“......”
姬衔羽:“......”
旁边的超大号书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小声安慰道:“没,没关系的。”
“重明,重明皮厚,不会被打坏的。”
姬衔羽:“。”
啊。
说的也是。
*
被队友痛击的重明相当委屈,啊不,愤怒,并且大有就地开闹的架势。
然后他的怒火就被观雪客轻描淡写地几下拍拍就哄好了。
宿无忧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
就连他都能看出来,在荒城里主掌大权的,不是第一战力重明,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清瘦的男子。
而且,宿无忧在这位观先生的身上,更是感知不到任何力量波动。
神力,妖力,哪怕魔息,都没有。
这个陪同重明上神守荒城的家伙......似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主殿的正厅太荒凉,并不适合待客。观雪客很快就把远道而来的两人请到了后殿。
相比于主殿,后殿铺设了软垫和茶器摆饰,更具生活气息也更正式。
重明不喜欢正式的会谈气氛,脚底抹油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观雪客和姬衔羽一前一后进了后殿,把宿无忧和超大号书童留在了台阶下。
“要谈一点事情,”临进去前,姬衔羽站在门口,对宿无忧嘱咐道,“你陪贺脉哥玩一会儿。”
......原来超大号书童的名字叫贺脉。
不过此时也不是纠结人家名字的时候,宿无忧猛然反映过劲来,再度睁大眼睛,面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我陪他玩?!”
“对,”姬衔羽相当自然地点头,“贺脉哥喜欢小动物。”
宿无忧:“......”
什么小动物!!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地灵物九尾红狐!!
二公子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眼书童,却见那青年人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见他转过头来,贺脉眯起眼睛,指着他惊喜地喊:“小,小狐狸!”
“好看!”
“你看吧,他挺喜欢你的。”
姬衔羽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荒城这周围也没什么小动物,除了魔物还是魔物,你多陪陪他。”
说罢,她装作没看到宿无忧谴责的神情,长长银发一甩。
伴随着后殿大门合拢的声音,帝女雪白的身影彻底被隔绝在了后殿之内。
台阶下,只剩下了绝望的小狐狸同贺脉大眼瞪小眼,无尽苦楚不堪说。
门一关,外界小狐狸与贺脉的嘈杂声再听不见。
茶具样式古朴却精美,沸腾滚烫热水置在壶内喷吐蒙蒙白雾。
观雪客眼中含着和蔼笑意,起身欲要为姬衔羽置茶,被帝女拦了下来。
“你是我的先生,论理,也当是我为你奉茶。”
“......时至今日,”观先生笑着看银发帝女起身烹茶,倒也并未阻拦,语气柔和道,“小帝女的姿态礼仪,就连我都挑不出毛病了。”
“已经两千年了,先生。”
姬衔羽语气平淡。茶香扑鼻间落进杯中,看得出是罕见的上好茶叶。
她奉茶时并未遮掩左手痕迹,那干涸的婚约契血迹显眼得紧,观雪客目光扫过,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
“扶疏,这么快就醒了啊,”他感叹似地道,“封印垒了一层又一层,本以为至少能管几千年的用。”
“魔种汲取的**越是蓬勃,刑天的力量就越是强大。”
“现在的人间,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人间......”
姬衔羽面上很明显地露出一丝犹豫,掩饰似地喝了口茶,这才慢吞吞地说:“小狐狸,就是我从人间接回来的。”
“瘟疫肆虐,妖魔横生。君王听信国师之言,沉迷修炼长生,在统治阶级带起了求仙问药的风潮。各地官府苛捐杂税,要求百姓四处搜寻那些难求的不死药药引。”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听信国师之言,沉迷修炼长生......”
观先生笑了笑,也喝了一口茶,语气里难掩失望:“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千年前跟司命上神来到神域,究竟是对,还是错。”
“又或者说,这一朝代的命数延续千年,也该到了耗尽的时候。”
姬衔羽没说话。
确切来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年观先生来到神域,亲自与她父君谈成了交易。
他留在神域教导帝女,帝君则保他的王朝千年气数连绵,保他的百姓们千年风调雨顺。
而今千年已过,神域波荡又起,帝君早已陨落崩离。
纵然她这个帝女再怎么努力,难将这个被妖魔浸透腐朽的皇朝,从摇摇欲坠的边缘拉回来。
“不必愧疚,以前的旧事,本不是你的错。”
观雪客看出姬衔羽的垂眸不语,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说说别的事吧。你今日以分身前来,还带着只乳臭未干的小狐狸,想必有事寻我商议。”
姬衔羽微微坐直了身子,郑重道:“是。我有事情要拜托先生。”
“说说看。”观先生似来了些兴致。
“宿无忧身为扶疏堂弟,轩辕坟一支最后的继承人,八百年来受其溺爱,不谙世事。”
“我想将他留在此处,请你好生教导他做个合格的领导者。”
银发的帝女望向后殿窗棂,声音轻而有力:“不仅是为我,更是为了妖族,为了神域,为了整个三界。”
“......”
“你们帝族,又给我寻了个好差事。”
观雪客身子后仰,似调侃地望着姬衔羽:“那小狐狸一看就被溺爱了许久,八百年的习惯根深蒂固,想要短时间内教导出色,并非易事。”
“正因如此,我才会把他送到荒城。”
姬衔羽身体前倾,直直地盯着观雪客的双眼:“是您一手教我礼义廉耻,教我杀伐果决,教我如何在帝位上坐稳。在教育妖族继承人这件事上,我只相信您。”
“扶疏已然如此,轩辕坟一旦没落,就只剩宿无忧能挑起大梁......就算是看在颜前辈的面上,我也不能弃轩辕坟与妖族于不顾。”
“......”
观雪客端详着杯中茶水,许久未说话,似在思忖,又似在度量。
半晌,他方才叹了口气,慢慢地开口道:“小殿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是你开口,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绝。”
“我会尽力教导他,至于成果如何,还是要看那小狐狸自己。”
“这就足够了。”
姬衔羽松了口气,眉眼间漾起慰藉的神情:“这就足够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帝女为自己又添了一杯茶。
抬眼时,却看见观雪客正望着窗棂薄薄纱幔后的两道身影,目光柔和了许多。
宿无忧和贺脉果然融洽地玩到了一起去。
小狐狸变回了毛茸茸的红狐狸本体,此刻正趴在地上任由贺脉蹂躏,一副生无可恋但也没躲的口嫌体正直模样。后者安心地呼噜着软软的狐狸毛,看起来玩得很高兴。
“脉哥,还是没有恢复的迹象吗?”望着望着,姬衔羽忽然问。
“没有。”
观先生呼出了一口浅淡的气息,话语中不免带了无奈:“当年他反叛体内的‘系统’,亲手把魔君封在扶疏体内,受到了那东西的惩罚。如今他灵魂内损伤不可逆,神智也退回了五岁孩童的程度。”
“若非魔君刑天,或者说‘主系统’彻底灭亡,他此生都不可能恢复。”
“不过,他并未遗忘自己曾学过的医术,手法依旧与往常无异。”
“真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算不幸。”
说到这里,观雪客低眉望着荡漾茶水中的倒影,忽然全无铺垫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年轻的帝女:“若有一天,连扶疏都压制不住刑天了,你待如何?”
“......”
“等托付好小狐狸后,我亲自去禁地,把扶疏带回来。”
姬衔羽垂着眼眸,语气无悲无喜,就好像在说一桩他人的事:“若有那么一天,我便在刑天苏醒之前,彻底杀死扶疏。”
“无定尊与陇春前辈,司命上神与贺脉......那么多人折在这一场局中,我绝不能让它如愿。”
“况且......”
帝女望着窗外,慢腾腾地拉长了声调:“对扶疏来说,死在我手里,总比亲眼看着身躯被魔君侵占,要舒心得多。”
“不是吗?”
观雪客望着姬衔羽神情波澜不惊的、近乎是漠然的神情,忽然笑了笑。
“重明说得对,你这些年,确实成长了许多。”
“我现在也再教不了你什么了。”
说着,他伸手朝茶室后门指一指,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你点名要见的人,就在后门对面的地牢里。”
“不过,你可能得快点去看。这些天贺脉没少在他身上试针,也不知那外来者还能活多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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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不幸